盐野米松(左)正在与匠人交谈
“手铊”是筱竹编使用的唯一工具
周祺
今年二月底,日本民艺作家盐野米松来到中国,和《汉声》杂志社的创办人黄永松一起分别在西安和北京做了两场讲座。这两位与中国大陆关注手艺和手艺人的前辈聚在一起,向读者们介绍了各自对于“留住手艺”的理念。
在西安做活动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位做蒸笼(连带盖子的一组称作蒸笼,单独的一层称作笼屉或笼格)的手艺人,他带着自己做的笼屉过来跟盐野和他的翻译英苛女士进行交流,笼屉周围的一圈是用杉木片做的,过去在日本做笼屉的手艺人都是用柳条来将这块木片两端穿起来固定住,而现在这位手艺人却是用塑料捆包绳来代替了。那个位置其实是整个笼屉的精髓所在,作为这个门类的手艺人,要怎么样把这个两端交接的位置用漂亮的方式绑住,决定了顾客是不是想买这个笼屉,其中也反映了手艺人的智慧。所以在日本还是会沿用过去的方式,使用柳条。而现在中国由于原材料的缺失,或者说成本的增加,便会采用其他的替代品,这已是很普遍的一个现象。面对这种传统手艺的变味,到底要用什么来留住它们呢?任谁也无法三言两语地简单回答,这是个值得社会各界人士来共同思考的问题。
当有在座的年轻人提出要去台湾或日本拜访这些被“二松”提及的手艺人时,黄永松提醒他们:“你如果跟我们一样也很关心传统手艺,就先从自己的家乡做起。然后你再通过自己的家乡去看一看其他地方有没有跟他们不同的或者相关的工种。”
这些手艺是用身体来记忆的
盐野米松在讲座中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为了某个手艺有多好,就一定要把它留住,只是想记录和维持“手艺”所带来的生活形态。要记录的是这些手艺人的人生,这些手艺对使用者的生活所起的作用。在过去的150年里,日本的“民艺运动”一直在进行着,但其中有很多手艺也都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虽然上世纪50年代,日本颁布确立了“无形文化财”来保护一些传统手艺,也就是当地俗称为“人间国宝”的机制。当地将一些手艺达到一定水准级别的手艺人授予这个荣誉,为他们开设纪念馆,鼓励人才培育,并举办各种研修会来选拔人才。但其实还有很多民间的手艺人没有得到关注,正如盐野米松在旅途中遇到的那些传统手艺。
他所采访过的手艺人里,有些是家族传承,有些则是拜师学艺的。而有些需要集体合作,还有些是全过程都由一个人进行。在他的著作《留住手艺》中文版中介绍过一位做筱竹编的老奶奶(夏林千野),工作中的每个步骤都是靠她自己来完成的。夏林所居住的地方(夏间木)正好很适合当地的筱竹生长,所以那里有很多人都把它作为竹编的原材料。平时她的膝盖就是她的工作台。20岁出头开始跟公公学的时候,就心想要做得好才卖得了钱,后来果然因为她的技艺出众,家里盖房子的钱也都是她卖竹筐赚回来的。她长时间只编一种筐,虽然其他的类型她也会做,但她觉得如果什么都编,手就不专了,只有一直做一种东西才做的好。虽然现在夏林已经过世了,目前只有当地的公民馆有展示她的作品,但是这个地区仍然还有其他人在继续做这个工艺。这些传统手艺,都是用手和身体去记忆和记录的,而不是仅仅是靠图片文字就能来传达的。无独有偶,中国的传统手艺也都是采取“口口相传,身体力行”的传承方式。
消失的不仅是一门手艺
在上海,过去这种整个村落都在编篮子的地区,现在已经建设成为现代化的住宅小区。很多手艺人都改变了原有的生活方式,不再从事手工业劳作。不过,嘉定的王师傅仍旧还在坚持着竹编,劈竹篾的刀每天都要用。2011年他也搬进了高楼,在他家小区的旁边有个竹行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浙江运毛竹和密竹过来,给他提供了竹编的原材料,已经退休的王师傅靠着一份固定的养老金,维持了他的手艺。他过去住的村子叫“篾竹村”,在解放初期是上海地区非常盛名的竹编村,家家户户做竹编,再销往上海各地。现在这个区域也就他一个人还在编篮子,他会编很多种类的竹编,所以很多嘉定地区的摊贩会向他订货,他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说:“我已经65岁了,编篮的速度不如从前啦,所以很多订单也都推掉了。”
嘉定州桥有个竹器摊的杨阿姨是从婆婆手里接下的这个生意,摆摊也已经超过50年,之前一直都从王师傅那边进篮子,但现在供货的速度越来越慢,随着周围居民生活环境和方式的改变,她摊位上出售的商品比过去少了将近一半,原有的手工制品也被其他工业批量生产制品代替了,她很无奈地表示:“现在嘛,都是跟着经济效益走,那些师傅做的东西现在也是越来越贵,买的人也少了。”
当不久的将来,王师傅放下手上工具不再编篮子的时候,一直为他供货的竹行就要削减一部分业务,向他订货的商户也面临着断货。帮他制作竹刀的铁匠早就关门不干了,所以想要再跟他学这门手艺的学徒也很难再找到合手的工具。因此,消失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而已,周围那些同他息息相关的产业可能也将一同消失。
那些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艺,由作为传承人的师傅们或是在当地中小学校执教,或是开设纪念馆、博物馆、店铺来继续经营和展示他们的手工制作品。由政府扶持来进行原材料的种植采集和加工,再由当地相关部门来组织各类外出演示和销售的宣传活动,来推动这些手艺的发展。通过各方面的关注,也有些师傅被邀请去各种时尚场所讲课教学。但毕竟能申请到非遗的手艺还在少数,而且都偏向于顾绣、剪纸、玉雕等传统美术类。而那些并没有成为非遗的民间手艺,如竹编、打铁圆作可能在过去的20年里还很常见,但现今在上海也同样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惑。或许因为他们的工作太贴近生活,才如此不让人在意。幸好如今也有很多年轻人,渐渐地拾起了对“民俗”的好奇心。当人们感受到了这些手工制品所带来的意味,它们的价值也真正被重新认识和发现。而各类环环相扣的手艺也才能同我们的日常生活一起持续下去。
先记下再留住
传统手艺的保存,不能仅仅靠商业运作和“再设计”来维系。在你不了解它的初始功能,不熟悉它的材质,不懂它所处环境语言的时候,任何所谓的“再设计”都只是把师傅们的双手当作工具而已,并没有去吸取师傅们多年从业以来的经验。设计师并不能对产品为所欲为,需要做很多前期的准备工作,同时需要有相关生活经验和常识的积累才能成就一个优秀或者说合格的产品设计。
对于“用什么来留住手艺?”这个问题,盐野米松的观点是:“若要培养一种手艺,当然首先是需要有个师傅把你教会,但实际上是使用的人在养育这些手艺,有使用者才有这些手艺的流传。”
也就是说,真正有能力留住手艺的是使用它们的人,也只有长久受到欢迎的东西才会被留下来,这不仅仅是市场规律也是自然规律。如果是一件只为少数人甚至个人而存在的工艺品,那么它再稀有珍贵也只有消失,或者走进博物馆。“民艺运动”提醒人们除了那些高精尖的手工艺术品之外,还有一些为普通百姓服务的手工制品也是值得被关注的。同样,“民用”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如何使这些手艺走进多数人的生活,在日常发挥它的作用,无论是为人们的生活带来愉快的心情,还是为处理日常琐事带来便利,也必定将由使用它们的人来设计加工。
在上海,我所走访过的很多手艺师傅,都保持着一种这样的态度,他只做能卖给和我有一样观念的人的能用的东西,要实用又实惠,而且好比他的邻居们也能买的起,用的起。是这样一种工作态度造就了他们制作的产品。虽然粗糙,却有务实的美。我想尽力记住这种不太被师傅们提起的“美”,只有这样才能像盐野米松所说的那样:“我曾经看过很多中国的博物馆,我发现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都是非常精良的,但当这个时代没有人再夸这样的东西真好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就慢慢的消失了。但是也要让它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恢复起来。希望大家继续努力!”
让我们先把目前仍在进行状态下的手艺记录下来,当他们引起重视和关注才有留住它们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