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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伟明 陕西宝鸡报道
许伟明 陕西宝鸡报道
【一】
屋子里挂满了年画。
屋内的人,被年画里的秦琼、尉迟恭、钟馗、财神、古典美女、猪八戒围观着。
邰立平坐在矮凳上,雕刻一块“天官赐福”的木版。榔头敲打刀柄,锋利的刀锋沿着画好的墨线行走,一缕缕地剔下木屑。
半个小时后,颈椎的疼痛袭来。他满头汗水,决定还是休息一下。
“这是做这行的职业病。”年轻时身体好,没日没夜地刻版和印刷。现在60来岁的年纪了,身体开始以各种疼痛来回应以前的透支。
陕西关中的天空蔚蓝,艳阳无遮拦地进入室内。一百来平方米的屋子里有无数年画,清风吹过,宣纸的一个小角偶然被掀起,又落下。
年画里,秦琼、敬德永远骄傲霸气,钟馗永远勇猛凶悍,十美女柳腰桃面……这些被刻版固定的形象,给人一种永久不变的感觉。制造了这些形象的邰立平,在这几十年里,一路衰老下来。
小区是宝鸡市区里的一个普通的电梯楼小区,邰立平家在其中一栋的某一层。两套房一起占据一层,两个门隔着电梯口相对着。一套是生活起居,一套就是年画的工作室。没有路标和牌匾,外人难以知道这儿竟是赫赫有名的凤翔年画的核心传统基地。
凤翔年画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邰立平则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他的老家其实不在宝鸡市区,而是在宝鸡市凤翔县城边的一个村子,叫南肖里村。邰家世世代代在这个村里,以刻印木版年画为业。到邰立平这一代,已传承了20代。
凤翔年画始于唐宋,兴于明清。明正德年间,邰氏家族就已有8户从事年画刻印或贩卖。年画的版样经过数代的积累,逐渐地丰富,邰式也成为凤翔年画最重要的老字号和传承脉络。清末,邰家创立“万顺画局”,后人传承又改名为“世兴局”。最鼎盛时,家族有70多家年画作坊,年产量高达600万张。
凤翔木版年画生长于西北,具有浓厚的西北味。和中国四大年画相比,凤翔年画显得更为粗犷。例如门神画里的秦琼、敬德,头部往往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造型更夸张,但也显得更威猛。
凤翔年画以线刻为主,线条刚劲有力,简明质朴,生动大方;色彩上以鲜明的红、绿、黄、紫为主,再衬以黑色线条,对比强烈。印刷时先用颜色印染天地,再开红光、涂胭脂、加重彩,后套黑线主版。画面既和谐朴实,发散出的浓浓的乡土气息,单纯又质朴,这些特性使凤翔年画能成为汉族民间年画的一个重要流派。
【二】
贴年画的风俗在陕西关中地区广泛存在。
过年,是一年里贴年画最主要的时候。老传统里,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要“扫社”,把旧的门神、“家宅六神”和屋内墙上的年画撤下来并烧掉,“送上天”以祭灶王,再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到了大年三十,门扇上贴门神,门框上贴对联,院子灶房贴“家宅六神”——“天神”贴上院中,“土地”守至门口,“灶王”进厨房,“仓神”到粮仓,“龙王”看水井,“牛马王”护马房。大户人家则客厅挂“中堂”画,屋内贴风俗画,窗扇上搁“十全十美”,戏剧故事贴满炕墙。因此凤翔木版年画是周边地区的农村辞旧迎新必不可少的装饰品。
其它节日节气,也有贴相应的节气年画。立春前,贴春牛图。谷雨时,贴谷雨画。端午节,是一年里“最毒”的日子,所以有张天师降五毒、大公鸡降五毒。二十四节气,都有各自对应的二十四节气图。
在没有电视的时候,农村孩子也难得拥有自己的连环画,贴在墙上的年画就成了孩子们学习历史典故和故事的课本了。西游记、封神榜、水浒传、白蛇传、三国演义,这些民间故事被年画生动地展示出来,进入孩子的脑海深处。
南肖里村隐没在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过渡地区,但是大量的年画从这里出发,前往周边省市区,装点节庆之日。凤翔木版年画曾有着今天不可想象的覆盖率与普及度,它流行于广袤的大西北,深受民众喜爱,最盛时年产600万张,一张张地进入寻常百姓家,五彩缤纷地装扮着大西北的市井村镇。
凤翔木版年画的主要题材为大小门神、民间故事、六全神、灶王神等神怪形象。常见年画如《三星[微博]图》、《双美人》、《四时报喜》和《西游记》、《白蛇传》、《火焰驹》、《三国演义》。这些年画鲜艳的颜色,装点节日的气氛,同时也承载着人们对辟邪、纳福的朴素的愿望。
【三】
凤翔年画以套色为主,最多能套13个颜色。过去,年画最先是从画样子、手填色。但量大了就供不应求了,后来开始套色印刷。基本大的部分可以套印,“手和脸的地方还是需要晕染一下,要有过渡的感觉”。
制作的过程是,从年画设计样子开始,设计好样子再刻板,然后做套色板,接着印刷,最后是手脸的手工填色。
每个过程都极为漫长。“一套刻版,样子设计、出稿要一个多月,经过反复修改,再设计套色,从刻墨线、刻套色、印刷、填色。”有些高档的年画还要套金套银,所以一套年画的制作周期总要好几个月,很是费时间。
他的刻版都是以梨木为材料。梨木被裁成合适大小,如果不够大的话就拼接。木头存放一段时间,性质稳定下来,就可以开始雕刻。雕刻所用的刀具,和木雕所常用工具的大体相似,方法也差不多。
因是多层套色印刷,每一个刻板都只刻印一种颜色的部分。各个搭配的刻板的相对位置要很精确,并且在印刷的时候,刻板的位置要安放得准确——让不同的色块印到其该出现的位置,否则会出现一些颜色被印歪印错。
多层套色,就是指每幅年画都以多个不同色彩的刻板叠加印刷,一种色彩用一块刻板,多个色彩叠加,组成一幅完整的年画。这有点儿像Photoshop软件编辑图片时使用的多个图层,每个图层为一种颜色,叠加在一起成为一幅图片。
邰立平的所有刻版都常在工作室里间的储物柜里。刻版一套连一套地摆放,可以分明地看到各个刻版的被不同颜色所染过的颜色。20多年来,邰立平共刻了300余套共2000多块的刻版。
夏天的时候,他在柜子里放一些水,希望以此增加湿度,防止刻版的开裂。但这种存储条件依然简陋,无法做到恒温恒湿,对年代久远的刻版来说是颇为恶劣的环境,容易开裂和变形。
印刷的时候,先印红脸膛、红袍子,再印绿靴子、绿刀柄,再印……在邰立平家里,邰立平主要负责刻版作画,而印刷等工作则交给妻子王惠芳。
【四】
从6岁开始,邰立平就在祖父、父亲带领下学习填色,9岁开始在父亲邰怡的传授下系统地学习家传年画工艺,逐渐掌握从刻版到印刷的整个流程。
1966-1976年之间,木版年画是一种被批判、要被砸毁的东西。邰立平那时不到20岁,他频频看着家里被翻个底朝天。邰家几代人积累下的刻版,被抄走、损毁。经历17次抄家之后,上千块刻版一块也不剩。
作为年画最重要的印刷工具,刻版的消失对年画而言是致命的。“文革”期间也有红色政治的木版画,但凤翔年画里传统的门神、家宅六神、风俗画等等,就一律被禁。许多珍贵的刻板不复存在。
“文革”结束后,经过十余年中断,民间张贴年画的风俗被破坏了许多,凤翔年画的濒危局面也非常的严峻。邰立平曾有机会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在当时来说很是光荣的工人,然后也不用理会年画的命运。
但一些师友劝他,如果他放弃凤翔年画,那么凤翔年画将陷入更严重的危机,也许将就此消逝。他决定,“世间少一个工人并无所谓,但却不能少了我一个凤翔年画的传承人。”
但许多刻版已经不见,又将如何恢复?好在过去一些老刻版,或者画样是被博物馆或个人收藏的,在改革开放之后逐渐浮现出来。
“我在亲戚家里搜集了大概四五十个品种的画样,凤翔年画馆有一部分我家的版,我们把那些画样印一份,回来再设计、刻版,陕西省群艺馆也收藏了一部分,我们也去把它拷贝回来,经过多方搜集、整理、恢复。”
但在1982年,父亲去世,恢复工作只有邰立平一人在做了,情况变得愈加艰难。“制这些东西,只剩我一个人能做了,得赶时间。于是,我就白天刻版,晚上封色,这么干了大约六七年。当时最多一天可以连续干21个小时。”其中有3年,他独自完成了170余套老版刻板的复制工作,相当于两代人积存下来的刻板量。“我在3年里做了两代人的工作。”到了1986年,邰立平不得不放缓进度,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但是越往后,搜集工作越困难。1986年后,他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凤翔年画老画样,借助一些展览的机会找到收藏者,“掏重金买回来,再设计、刻版”。
那段时间,尤其是他并没有工作,身份还是农民,家里已有三个孩子,妻子种田养家,而他则全心投入到刻板恢复之中。那段时间,家庭过得极为艰难。
凡有机会见到这些邰氏老版年画,邰立平都会去照样恢复刻版。“到现在,我一共搜集了大约400多个品种,凤翔年画最盛的时候大约有700多个品种,现在基本代表作品我们都已经恢复了。”
这种努力使得凤翔木版年画已经恢复到了较为完整的体系,包含有门神画、家宅六神画、十美图、风俗画、传统戏剧画等类别。
邰立平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健康代价。因为常年埋头雕刻,他患有很严重的颈椎增生,还曾几次在雕刻中劳累过度而昏厥。印刷间里有一个简单的吊环,垂吊在空中,是它进行牵引治疗的简单器械。
最近几年,邰立平正在花费巨大心力整理木版年画,将其编印成册。目前他已经完成了2卷的印刷,正在进行第三卷的工作。
【五】
对于凤翔年画来说,最大的困境是市场销路。“我觉得时间上有个分水岭,1979年到1990年,是凤翔木版年画的黄金期。从1987年以后,市场上出现了胶印年画,印刷品,从那时候,年画市场就开始出现问题了。1990年后,胶印年画开始普及,木版年画的形势就急转直下。近些年来才开始重新恢复,但主要还是收藏界和文化界,相比于胶印年画,木版年画的实用功能应该说已经失去了”,邰立平说。
后来,他自己不再做粗糙的模板年画,“而是开始做一些档次比较高的年画,材料用宣纸,颜色用国画颜料,每年都在不断提高我们的印刷水平,向收藏方向发展,这样我们就得以生存下来,到90年代,凤翔那边老百姓(85.65, -2.25, -2.56%)贴的年画基本就没有手工印的年画了,都是印刷品。其他年画作坊基本都灭绝了,1990年以后,传统年画这部分在西北五省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在做。我们提高水品后,面对的基本是收藏界和艺术界,但现在面还非常窄,勉强能生存下来。”
随着传统社会的变化,年画的市场也发生很大变化。邰立平说,“现在的年画,老百姓基本没人买,买也买胶印的,胶印年画的出现对木版年画的冲击很大,木版年画反而成为了一种收藏艺术品,在国内收藏界和国外市场反而很受欢迎。”邰立平的年画的主要销售市场是收藏者们,在欧洲的展会上,他一张年画售价为1200欧元。
传统的年画能找到市场,民间美术变成艺术,这固然是木版年画制作者的一种生存和发展道路。一张年画的价格成千上万元,对于年画制作者来说,也解决了生存的问题。这也是其它年画乃至许多工艺美术的共同命运:传统市场遭到冲击,而刚好又有一个收藏市场兴起,于是民间工艺开始往民间艺术发展,原本价格亲民的年画们变得昂贵,一次性的张贴品变成要隆重装桢的艺术品。
无论如何,邰立平这一代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让一项技艺高超、意义深远的民间美术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经过社会的巨大变迁,那些传统的木版年画,脱离了它曾经的地区和人群,越离越远,与此同时那些由传统年画承载的民俗、美好的故事、家庭的喜悦、生活的理想,也统统不见了。
当下,传统的木版年画如何被现代人重新认可,成为了保护和发展的难题。
陕西非遗保护专家、西安非遗保护中心副主任王智说,“随着生活形态的变化,对传统文化信仰的缺失导致了年画遭遇了‘贱卖也没人买’的尴尬境遇,成为了一种装饰品。”
邰立平的小女儿邰高娣是邰氏凤翔年画的第21代传人,她也做了大量的年画整理工作。邰立平的女儿邰高娣1985年出生,具有更多“80后”的观点。她认为,年画的功能发生了转变,由从前的生活必需品,转变成了现在的工艺品,要想有新的发展,就一定要有所创新,但是这种创新对老一辈艺人来说不很现实,老一辈艺人设计能力和设计思维较弱。她觉得,木版年画要有新体现,和国内的设计师合作,产生思想火花的碰撞,取长补短,将现代元素与传统元素结合,创造出具有现代化气息的新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