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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 兰佐
楹联是中国汉语言文学的一种特殊艺术体裁,有着相当严格的艺术规范;规范是一种约定俗成,一旦形成就不能轻易改变;楹联和其他艺术一样,在内容与形式无法统一时,内容为王,内容可以突破形式;经典是优秀文化瑰宝遗产,不仅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和传承,而且必须加以弘扬和光大。
岳麓书院,原位北宋四大书院之首,如今陆内海外慕名造访者与日俱增,络绎于途。如此富于魅力,在于它是“士人精神的家园,湖湘文化的圣殿”。
1991年秋,我有幸初晤了这所千年学府。此行在惊叹、感动之余,还留下了一个困惑我20年的“疑惑”,就是题写在岳麓山门上的那副楹联:“惟楚有材 于斯为盛。”横额“岳麓书院”。
平起仄收写千古奇作
楹联是门面,也是一所楼宅庭苑内在精神的外在表现,岳麓山门这副楹联,既对湘楚山水人杰地灵的风貌进行了高度概括,又为千年学府文风炽盛的历史给予了真实写照。
所有优秀的文学艺术,都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统一体,尤其是楹联,不仅内容极具意境内涵品位,而且形式也有对仗韵律平仄诸多方面的严格规范。
历数中国楹联佳作,多是仄起平收,而“惟楚有材 于斯为盛”却是平起仄收,极为罕见,况且是镶嵌在举世闻名的岳麓书院山门之上,为何?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流鸿儒都熟视无睹,又是为何?
2011年秋,我忍不住故地重游。此回我终于弄清楚了岳麓书院山门楹联布局的原委。
相传清代嘉庆年间,书院进行大修,完工之后,门人请山长(书院主持人)袁名曜撰写楹联。袁山长出“惟楚有材”(语出《左传》)嘱诸生应对,众人苦思冥想不得要领,贡生张中阶至,脱口对曰:“于斯为盛”(语出《论语》)。由此“惟楚有材”成了上联,“于斯为盛”成了下联,代代相沿,世袭至今。
应该如何评价这副平起仄收有悖常规的名联呢?姑且从以下几个层面来探讨:
一是山长袁名曜出的上联是平起的,这是先天不足,致使答家无奈对出仄收的下联。或许可以这样认为,袁山长给出的“惟楚有材”本身就是作为下联来征集上联的。还可这样臆断:袁山长只是出题征对,并无决断孰句上联孰句下联之意。
二是征联完成以后,为什么一定要把“惟楚有材”作为上联“于斯为盛”作为下联嵌在山门上呢?倘若倒过来“于斯为盛”作为上联“惟楚有材”作为下联,则合平仄规范,但会否影响寓意表述呢?
三是能在岳麓书院起居行藏的均是饱学之士,之于“平仄”这样并不复杂的道理是心如明镜的。可不可以这样臆想:碍于袁名曜是尊贵的山长,而张中阶则是弟子,说到底是“师道尊严”思想在作祟才“将错就错”的吗?
其实不然。
首先,这是一副集句联,出句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古籍经典,对句也一定得是差不多同一历史时期的古籍经典,这样一来,选择的范围就很有限,难度也很大。
其次,这是一副流水对,相对的两句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个意思连贯下来,也就是说,出句与对句不是两句话,而是一句话。流水对的最大特点是不可逆,不能倒置。好比说“湘中的剁椒鱼头很出名,双峰的烹制风味最地道”,这话顺理成章,如果倒过来说“双峰的烹制风味最地道,湘中的剁椒鱼头很出名”,那就索然寡味了。
最后,世上少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当二者必居其一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同理可以这样推断,岳麓书院门联的布局是在内容与形式无法完美统一的情形下,只好为满足内容而牺牲形式,只好取意为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楹联史上内容突破形式的一个特例。
有学者认为,岳麓书院门联的平起仄收,正是敢于突破常规敢为天下先的“岳麓之魂”的最好表现。我认为,之所以未有听闻古往今来之名流鸿儒质疑岳麓书院门联,或许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吧。
历史不容篡改,但作为艺术,是可以一直演绎下去的,倘若把“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看成一个整句作为上联征对下联,在内容方面它既是集句联又是古籍经典,它在形式方面还是仄起的合乎楹联规范,这虽说也是一桩挺有趣的事体,可难度就更高了,有人能对出下联来吗?这话还真不好说。
网传明末清初年间,江南有一才貌倾城的奇女子新寡,上门提亲的趋之若鹜,却都是一些凡夫俗子,没有一个能入其眼,为求清静只好遁入空门,可还是不断有人骚扰。烦恼之余,女子索性在寺门外的墙上挂出一句上联——“寂寞寒窗空守寡”,坦言凡能有应对者,便重返红尘身心相许。一时间,前去应对的文人雅士们络绎不绝,但最后又无不悻悻而归。可怜这位才女当真在庙里空守了一辈子寒窗,直到寂寞死去。
几百年过去了,仍没有出现能与那副上联相匹配的下联。这个凄美的故事说明,做楹联绝对是一件艺术活。
御制楹联显乾隆匠心
无独有偶,在对联领域还有个平起仄收的特例值得一提。创造这个特例的就是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在故宫养心殿西暖阁里开辟了一间幽雅别致精巧玲珑的书屋,东面墙上挂有一副御制对联,上联“怀抱观古今”,下联“深心托豪素”,上下联之间是御书“三希堂”横额,此书屋因此又曰“三希堂”。
不说“三希堂”因为典藏乾隆奉为至宝的三件稀世法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而名盛一时,单就“怀抱观古今 深心托豪素”这副平起仄收的对联,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要精准诠释乾隆皇帝御制这副与众不同的对联的用意是困难的,我们暂且引用李大鸣《三希堂的对联》(原载《紫禁城》2011年第10期)文章的说法。
对于乾隆御制对联出现平起仄收情形的原因,李文在排除否定了“古今阅读顺序不同”“古今音韵平仄发生变化”“御制人疏忽”各种可能之后,认为想要明白乾隆的真正心思,还得从他御制的《三希堂记》一文说起。
这篇御制文章主要讲了三希堂得名的三层原因:第一层,也是最表面的,就是如前所述因为这里收藏着乾隆最为喜爱的三件稀世法帖;第二层,是乾隆做皇子时,有位对其影响至深的福建漳浦籍老师蔡世远,品行学问俱佳,蔡老师因崇尚宋朝范仲淹(字希文)的事业与真德秀(字希元)的学问,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二希堂”,乾隆在“二希”的基础上,再加上自己对老师的敬重,是为“三希堂”;第三层,也是最深层次的,是宋朝大儒周敦颐在《通书·志学》中曾说过“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这样的话,这句话继承和发挥了传统儒学中“天人合一”的精神,成为宋明以来儒生修身养性、安身立命的基础,被后人简称为“三希真修”。乾隆借此勉励自己积极修养,不断超越,上升到更高的心灵境界。
明白了三希堂的来源,再来看乾隆御制的这副对联。此对联同样属于集句联,同时还是流水对。上联“怀抱观古今”,取自东晋田园诗人谢灵运的《斋中读书》诗:“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表面上看起来,是拥有了三件稀世书法作品,深层意思上,是用宽旷的襟怀去品鉴古今贤人,从而达到“希圣”“希天”的境界。下联“深心托豪素”,出自南朝宋颜延之的《五君咏·向常侍》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豪素在这里,自然是指三件法帖,这是表象上的;往深了说,在法帖的背后,还是要归结到“三希真修”上去。深心,既表示经过深入思考反复揣摩而心有所得,又是深切地希望把心中所得表达出来的一种状态。
由此可以断定,乾隆之所以不遵循“仄起平收”的常规,完全是由对联的内容决定的。这副御制对联,上联“怀抱观古今”,气势很是宏大,但不够具象,略显空泛;而下联“深心托豪素”,则把抽象的东西具体化,让上联的宏大气势找到了切实的落脚点——“豪素”。乾隆是一朝人王帝主,如此身份,自然应该有通达古今的胸怀。对周敦颐的“三希真修”境界,他的老师蔡世远只敢“希贤”“希圣”,不敢“希天”;乾隆则不必顾虑,既是所谓“真龙天子”,“希天”之事自然也便顺理成章。乾隆的深心,明面上是寄托在三件稀世法帖(“豪素”)上,实际是期望达到三希的最高境界——“希天”。上联的“观古今”只是手段,是前提,下联能达到“希天”的“深心”,才是乾隆的最终目标。如果按“仄起平收”的常规,上下联颠倒一下,这种递进关系就不复存在,对联的深度必将大打折扣。
乾隆的这副对联,是内容突破形式的又一绝唱。
大修于嘉庆年间的岳麓山门,在制作山门楹联时会否受到故宫养心殿三希堂那副御制对联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当年袁名曜山长出上联和贡生张中阶对下联的情况看,这副楹联的诞生有着很大的偶然性,因此可以认为岳麓山门与“三希堂”并不存在必然的内在联系。
岳麓山门楹联与“三希堂”对联虽然都是内容突破形式的经典,但又不能说是“如出一辙”。乾隆的御制对联置于养心殿私家书屋,对联的作用主要用于个人抒发胸臆修为养性砥砺心志,内容为王,对形制的要求不一定那么严苛。而岳麓书院名满天下,联句既作为楹联的面目出现,就带有昭告天下的性质,就具有示范的作用和意义,从这一点上说,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白璧微瑕。(张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