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弥生
“若不是为了艺术,我应该很早就自杀了。”
85岁的草间弥生,过着精神疗养院和工作室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入住的医院就在工作室对马路,步行仅5分钟。医院生活相当规律,早上起来7点检查体温,晚上9点就寝。她早上9点半到工作室开始创作,午饭5分钟完成,然后接着画,直到傍晚7点。
紧握画笔的草间弥生,仿佛在跟时间搏斗,像草一样顽强生长。
这个瘦小的日本老太太,套一件宽松鲜丽的长袍,上面缀满她那些标志性的波尔卡圆点。
若是出席公众活动,她会戴一顶亮粉色假发套,吩咐助手,“把我的‘帽子’拿来。”
面对镜头,她佝偻着背,嘟着小嘴,瞪着一双大圆眼,煤精般的眸子几乎不怎么转动;她自顾自嗫嚅着涂鸦着,根本没心思搭理问话的人。
圆点和她的精神病一样,成为草间弥生身上最深的印记。艺术天后、精神病患者、圆点女王、日本怪婆婆等诸多标签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概括她复杂多变的一生。
1960年代,亚洲女子草间弥生是纽约前卫艺术的先锋人物,影响力堪与波普艺术领袖安迪·沃霍尔匹敌。40年前,她回到东京,住进精神疗养院,销声匿迹。1993年,她独自代表日本参加威尼斯双年展,重出江湖,确立了自己在国际艺术界的地位。
国际上对草间弥生作品的认定——涵盖五十多年来的水彩、拼贴、绘画、雕塑、装置及行为艺术——是最近几年当代艺术史上的事情。在长期被认作精神异常的放逐者之后,草间弥生如今被视作日本现存的国宝级艺术家。她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不断证明自己,和小野洋子等人共同见证了当代艺术史,并被选入全球百大艺术家(亚洲仅两位入选)。
2009年6月底,英国《泰晤士报》公布20世纪最伟大的200名艺术家调查结果。毕加索、塞尚名列第一、第二,中国无人入选,日本有4位艺术家上榜:草间弥生、村上隆、杉本博司和野口勇。相比村上隆等人,“怪婆婆”草间弥生比他们提前了整整三四十年,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比村上隆好多了,压倒性胜利!”
去年年底,上海当代艺术馆带来草间弥生在中国的首次大型个展“草间弥生——我的一个梦”,开幕当天馆外就排起长龙,展览火爆至今,每次都要排队两三小时才能进馆,但丝毫没有消磨粉丝的热情。经典的南瓜雕塑将艺术馆里外布置得艳丽时尚;巨大的、重复的、红白相间的圆点,在展厅各个角落蔓延。一百多件展品中,包括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大尺幅装置、绘画、雕塑和视频,让观众不知不觉中掉入草间弥生创造的神秘幻境中。
“活到如今,我愈发感到没时间攀登各个艺术领域的高峰了,我现在不能浪费哪怕一分钟。”因忙于创作,草间弥生本人没有亲临上海展览现场,回答本刊记者书面专访时,她解释道:“我如今的创作热情比此生任何时候都强烈。通过艺术我明白了生死,以及这个世界上绵延存活的众生;作为人类,通过创作,我不断学习爱与和平的真谛,宇宙万物的奥秘,我迫不及待要把这些都展现在画布上,可以说,我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创作。”
花朵、圆点、南瓜,没人看见草疯长
草间弥生1929年生于日本长野县松本市一户富裕家庭,家族经营种子生意一百多年。“当时温室还很稀有,但我们家就有6间,常常会有学校带学生来参观。我家算是资产阶级,会赞助当地画家,可是一旦我想要成为画家,那又另当别论。”
10岁那年,她用铅笔画了一个安静、忧郁的小女孩,这是她的童年写照。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带着素描本跑去家里的采种场玩。那里有一大片槿花,我会坐在花圃里胡思乱想。某一天,一朵朵槿花像人一样摆出不同表情开始和我说话,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我的耳朵开始痛。”
为了抵抗幻觉带来的惊恐,她拿起了画笔,画了许多张牙舞爪类似花朵的植物,后来做得越来越庞大。植物主题在她的创作中延续,反映的就是她对童年的回忆。
然而,她的精神疾病和对绘画的兴趣,遭到母亲的无视和嘲讽。在母亲看来,草间弥生所谓的幻觉都是胡说八道,画画更不是富家女应该做的事,她毁掉了草间弥生的画布,罚她和工人一起干活,还经常把她关起来打骂。“母亲常跟我说,没生你就好了,还打到我几乎失聪。我经常离家出走,晚上站在街头希望过往的车辆结束我的生命,我曾企图卧轨自杀,但那时的我太小太轻,风太大,我的身子飘了起来。”
草间弥生的父亲是入赘到她母亲家的,他的放荡生活导致妻子歇斯底里。“每次父亲出去找情人,母亲都叫我去跟踪,我在冬天的寒风中流鼻水,一边发抖一边走,由于年纪小,我一下就被父亲甩掉了,结果回到家,母亲又对我大发雷霆。在这惨淡的家庭里生活,只有画画能让我清醒。”
1941年,积年累月的战争扩大演变至太平洋战争阶段,大约这时候,草间弥生患上了神经性视听障碍,她经常出现幻觉,看到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斑点状的网,“身边出现薄纱一样的灰色帐幕将我盖住”。强烈的恐怖感让她的精神接近崩溃,于是她开始画这些斑点,自那以后,圆点成了她作品中的标志性图案,她把它们看成来自宇宙和自然的信号,“地球也不过只是百万个圆点中的一个。”
1948年,19岁的草间弥生进入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我一点都不喜欢古板且保守的学校。老师什么也不教,只要我们拼命把图画得精细,我实在受不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逃课自己作画。而且,我也很讨厌京都那种给画家排名,或者是搞师徒关系之类的麻烦事。”
逃课期间,她住进山里打坐冥想,画了不少“和人头一样大”的南瓜,“日本人用‘唐南瓜小子’来批评长得很丑的男人,或者用‘南瓜长眼鼻’形容人又矮又胖,感觉南瓜的形象并不太好,但南瓜的外型实在太可爱了,我完全无法抗拒。南瓜这种形状,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脂粉未施的大肚子,还有它强大的精神安定感。我和南瓜对坐着,就像达摩面壁10年那样,我可以花一整个月画一个南瓜,甚而废寝忘食。”
由于逃学过多,京都的美术学校准备将她开除,于是她返回长野老家,“当时我非常清楚,如果想在艺术上走得更远,必须逃离日本这个封闭的地方。我必须越过家乡这座高山,才能触摸到外面的世界。”
1955年,26岁的草间弥生在旧书店发现了美国女画家乔治亚·欧姬芙的作品。在一位懂英文的堂兄帮助下,她写信给欧姬芙寻求帮助。“虽然我在远方,我在艺术道路上才刚起步,我还是恳请您为我指路……”深受感动的女画家给她回了信,表示愿意在美国推荐她的作品。两年后,她拿到了前往美国的签证,离开之前,母亲给了她100万日元,告诉她永远不要踏入家门。“我到美国后,即使穷到快要饿死,也没有再去求她。”
临走时,草间弥生在家外河堤上毁掉了数千件画作,“我一把火全烧了,就是想和当下生活告别,并且激励自己,一定要画出更好的作品,我就是抱着这个觉悟前往美国的。”(李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