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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艺术是否像中国经济一样,已经崛起?是否有了国际性的标志人物?中国当代艺术从自卑走向自信了吗?陈丹青很少系统地发表他对当代艺术的观点,这次在记者的几小时专访中,他让我们了解了他对当代艺术诸多问题的看法,包括直言不讳的批评。
中国当代艺术暂时没有标志性人物
记者:1999年,第48届威尼斯双年展,二十来个中国艺术家入选,可以认为这是中国当代艺术走向国际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吗?
陈丹青:哦,不,真正重要的是1993年那一回,方力钧啊、喻红啊。那时候美术界还很土,还在圆明园混着,能挣个万把块钱,开心死了。忽然给领进威尼斯双年展了。
记者:如今中国艺术家已经是国际大展的常客了,今年徐震更是带了一批人马参加美国军械库展览。徐冰表达过这样的说法,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的走红和受宠,背后是国家力量的崛起。今天我们能不能说,用了30年时间,中国当代艺术已经崛起?
陈丹青:徐冰说得对,是背后的力量,别弄错。我不会说“中国当代艺术已经崛起”。我可能会说:中国崛起了,艺术蒙受其利。一个国家的艺术崛起,跟国家崛起有时有关,有时无关。19世纪俄罗斯崛起,出现列宾、苏里科夫等伟大画家,但直到今天欧洲不太承认他们,博物馆不收藏,画册也找不到。一次大战前后,俄罗斯艺术家弄前卫,夏加尔、塔特林、马列维奇、康定斯基,入西方美术史,讲俄国就从这几个人讲起,完全不提19世纪那群人,可是好歹有几个人名算进西方账本了,这才叫艺术崛起。
再有就是美国。二战前欧洲人根本不看美国人的画,美国艺术崛起的标志是抽象表现主义,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高尔基这几位,当时冷战,他们不算被西方承认——他们就是西方。从安迪·沃霍尔开始,风头全在美国,欧洲跟着学。后现代欧洲名家: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巴塞利兹(Georg Baselitz)、基弗(Anselm Kiefer),个个记得美国人的影响……这种艺术崛起又跟国力有关。日本,部分地可以说艺术崛起。早于徐悲鸿时代,有个藤田嗣治,一生留在巴黎,娶了法国太太,西方美术史把他算作巴黎画派代表之一。二战后到今天,日本出了好几位厉害角色,我们熟知的有小野洋子和草间弥生。标志性人物很重要,影响了格局,从格局割出一块,自己放得进去,中国暂时没出现这样的艺术家。
说蔡国强和徐冰:我只能说,等有一天中国艺术崛起了,别像现在一样故意不提前辈
记者:蔡国强和徐冰,他们接近中国当代艺术崛起标志性人物吗?
陈丹青:我只能说,有一天中国艺术崛起,不要忘记这些人。别像现在似的,故意不提前辈。一国艺术的标志性人物,不完全靠奖项、媒体、价目、名气,内在的规律,其实是要等这家伙老了,死了,他的位置和影响这才真正凸显。杜尚、沃霍尔、甚至毕加索,生前即享大名,形同泰斗,但只有死亡和消失才能确立历史地位,不是“盖棺论定”,盖棺只是开始。中国眼下出现几位精彩的当代艺术家,“国际”上确实有所闻,有所见,但且待活一阵子,稍安勿躁,且等等吧。
记者:其他领域,比如电影、音乐等有没有您所说的标志性人物?崔健如何?张艺谋呢?
陈丹青:明星有的,譬如谭盾啊,郎朗啊,西方在各国点鸳鸯配他们的锦缎,很熟练的。崔健,我绝对热爱他,西方摇滚乐界对崔健是尊敬、同情、支持,还没到彼此言笑、彼此平视的程度。但是中国有几个明星也好啊,多不容易啊。张艺谋有点过了,但人家尊敬你,斯皮尔伯格会说,我跟张艺谋是老朋友。那是人家有礼貌。哪天不要他们尊敬,而是彼此平视,自自然然,这才叫标志性人物。 早有华裔的标志性人物,贝聿铭、马友友、李安,绝对是国际同行平视仰视的人物。
说岳敏君和方力钧:我都蛮喜欢。1990年代在纽约看到他俩的初作,我很高兴,觉得大陆有当代艺术了
记者:美国《新共和》(New Republic)杂志曾经发表批评家杰德·珀尔(Jed Perl)的文章,抨击中国当代艺术中的“Mao Crazy”(“毛热”),指名道姓地说张晓刚、蔡国强等人是拙劣地模仿,说王广义是“政治流氓艺术”,岳敏君的画难以超出滑稽的时政讽刺漫画。
陈丹青:我一点不奇怪这个家伙的文章,他们也这样骂西方人,西方人彼此叫板的文章,每星期都有。他的文章例举中国当代艺术家抄了谁谁谁,不过是常识。1990年代我最初看到中国当代艺术,哈!每个人背后站着一个以上的西方大师。问题是你得承认,别说自己想出来的。你怎么忽然就会弄这个了?哪有这么便宜,全是学来的。别怕嘛,这就是自卑。自卑的人老是藏着掖着,脸色不坦然。怕什么?咱们哪样不是学来的,能学,说明你聪明啊。中国人聪明,但不老实。我跟西洋人接触,经常暗下惊讶:好老实啊!
记者:今日美术馆小广场上,岳敏君的这组雕塑每天都在您眼前,您感觉怎么样?
陈丹青:岳敏君和方力钧我都蛮喜欢。1990年代在纽约看到他俩的初作,我很高兴,觉得大陆有当代艺术了,我一点不在乎他们学谁,画传统写实的几代人,明打明学人家呀。那堆光头脸真的是符号,可做多种解读,顽劣,无知,文化的盲点,破罐子破摔,弄不死他。只是符号玩太久了,果然他们也厌倦了,近年想破破自己的局。年轻时找到符号,最难的是中年摆脱。中国当代艺术成功在符号,灾难也在符号。一个人找到嬉皮笑脸,100个人跟进。我不赞成批评他俩丑化中国人给洋人看,你不服,你弄几个正面模样来,全世界看了也一惊,记得住。有吗?没有啊。
说刘小东:世界范围内活着的写实画家,比不过刘小东。如今不是绘画的时代。他要是扛着画给马奈瞧一眼,马奈会惊着。
记者:您无数次说起您喜欢刘小东。
陈丹青:世界范围内活着的写实画家,比不过刘小东。一群人站面前,你生生给我画幅有趣的画来,没人比得过他。外面好画当然多,但不是写生,不是人物。他是写实领域的毕加索,无所不能、手到擒来,他比弗洛伊德(Lucian Freud)好。弗洛伊德一辈子在房间里画那几个人,当然他也因此伟大。我尊敬弗洛伊德,他让我害怕,他多骄傲,管你世界在干嘛。唉,中国艺术最可怜是找不到骄傲的人,艺术家不骄傲,你第一步就失败了。可是我们这里只有狂,想入非非。
记者:刘小东还不足以成为一个标志性人物吗?
陈丹青:如今不是绘画的时代。他要是扛着画给马奈瞧一眼,马奈会惊着。
说自己:我们这群土包子狼崽子居然有今天,真以为自己是谁啦
记者:无意冒犯,现在的拍卖排行榜上,您可能没那么显眼,您对此真的心平气和吗?
陈丹青:当年梵高塞尚卖多少钱?杜尚卖多少钱?我们这群土包子狼崽子居然有今天,真以为自己是谁啦?32年前我就靠卖画吃饭,纽约艺术家教会我心平气和,卖不卖得出,价钱高低,不会睡不着。我还到马路上画过像。有这个画室多好啊,够了,还要怎样?我倒为老人不平,我最佩服的中央美院画家是董希文、王式廓,市场上根本没有。有可能家属不肯拿,拿出来炒不过晚辈,羞耻啊。董希文的学生都是我老师,卖不到一个价钱,太不像话。藏家不懂历史,连张光宇是谁根本没人知道,太不像话。现在已经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但我替上一代痛惜,不是他们卖不出价,而是荒谬感。木心到死那天,从未在中国办过展览啊。前卫小子在幼儿园时他就偷着弄抽象了。
记者:您从来没想过要做一次行为艺术吗?
陈丹青:没有,从来没有。多难为情啊,旁边看看都不好意思,张洹浑身裹着生牛肉在曼哈顿街上走一圈,我瞧着图片都不好意思。但我蛮喜欢他,像个汉代的什么刺客模样。我认敢做事敢表达的人,不管他表达什么。1982年谢德庆也在曼哈顿大街上弄行为,苦自己,我和一帮家伙就撵过去看他,很感动,很佩服。记者:对新出现的媒介、材质和技术手段,您怎么看?陈丹青:好啊,艺术跟着工具走。没有油画这件事,没有雕塑这件事,一切取决于那件工具发明了没有,人发明什么,就会有什么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