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艺术策展人乔纳斯·斯坦普(Jonas Stampe)
胡 震:一说到行为艺术,你更愿意选择此“行为(action)”而非彼“行为(performance)”,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乔纳斯·斯坦普(以下简称“乔纳斯”):我认为人们用什么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内容意指什么,我们能从中看到什么。“行为艺术”在英语(performance)中也有表演艺术(performing arts)的意思,像戏剧、舞蹈和音乐,但这些艺术媒介与行为是相反的。所以我个人更喜欢说做行为(action),首先它就是我们正在经验的一个人类行为。理论上它也开启了新的艺术手段及其执行者的定义,即人人都能做行为。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慢慢地它成了一个术语,让生活超越行为本身。
胡 震:作为多个国际行为艺术节的策展人,你怎么看行为艺术在欧洲和美国的发展?
乔纳斯:行为艺术在欧洲取得巨大发展,涌现了很多艺术节,更多年轻的艺术家都开始选择这种创作方式,趋势仍在继续。艺术节的组织者是想为自己所热爱的艺术媒介创立一个平台。看到越来越多的艺术生开始感兴趣用行为艺术的方式进行创作,我觉得意义非凡,这很重要,因为年轻一代代表着未来。在美国行为艺术人群也明显增多,但更多体现在艺术机构。近两年来,纽约的几个王牌展馆像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当代艺术中心和古根海姆博物馆都开始大量收藏行为艺术,专为这一艺术手段举办表演、大型工作坊和研讨会,此前他们对行为艺术完全不感冒。在美国与艺术节相关的因素并不多,因为艺术基金的设立与欧洲完全不同。行为艺术基本上是一种非商业的艺术形式,而美国任何东西多多少少都有些商业化,这就限制了行为艺术的空间。但我确信后继有人,对欧美地区的未来持乐观态度。总之很明显发展是必然的,我更乐意把这称为世界艺术全景上一个“范式转换”(库恩的理论,也有译作 “典范转移”)的开端。
胡 震:说到艺术家,你在全世界选择艺术家的标准是什么?能不能举几个例子谈谈你熟悉的前沿艺术家的作品,让我们了解一下行为艺术目前的状态?
乔纳斯:与大学艺术史教给大家的那套正规传统相比,我选艺术家的标准完全相反。大多数策展人会依从学到的传统方法,不会质疑。在当代艺术手段的范围内,我很多年前就觉得传统的选择标准已经过时了。在我看来,当下的时代人要回归根本,回归人性,回归生活和存在的本质,于是所谓“标准”也就自然而生。这种标准来源于你从他人性格中观察到的特质,我个人珍视的是勇气、真实、原创和诚实。只有在观看一个行为艺术家呈现作品时,才能感受到这一标准,对采用其他表达方式的艺术家也是这样。当然我也有别的标准,我喜欢的艺术家中有极具实验精神的,有知识分子式的(因为我喜欢理论),有情绪丰富的。但是一定要蕴含诗性。我邀请而且只会邀请有这些特点的艺术家,当然像很多人一样我也犯过错误,有几次例外。另外,在别的艺术节看过一些作品后我也会决定不选哪些艺术家,这就是我的排除标准:那些用词的感觉戏剧化的、夸张的,或者并未从人文尺度出发的。
行为艺术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接受失败”,即创作过程中失败是正常的。回顾一下伦勃朗的画展,你也会发现贫乏的作品。只要他们勇于冒险,即使失败,我也会认可。
胡 震:你对中国的行为艺术了解吗?
乔纳斯:也许还不如你了解的多,但我一直在学习。我读过Thomas Berghuis关于中国行为艺术的专著,那本书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了行为艺术在中国的发展,尽管我从他的著作中看不到任何艺术史研究方法的呈现和运用。我看过中国艺术家在欧洲和英国的行为作品,也曾在2007年法国的Long’Action艺术节邀请了几位中国艺术家,比如李伟、刘璐珊等等。现在我从广州和北京的年轻人里发现了更多艺术家,在这里看到了延续。我来过中国几次,结识了不少艺术家,不得不承认中国有很多有天赋的年轻艺术家,他们也用别的艺术手段进行创作。我始终追求一种简洁,一种概念,身体和心灵以某种诗性的行为相连。当然也见过一些不太有趣的艺术家,他们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提高公众知名度,其实全世界都这样。
胡 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讲讲行为艺术家何云昌?近几年国内外对他的系列作品的关注度与日俱增。
乔纳斯:好的,我邀请了他,但是很可惜他因为事先有其他安排今年不能参加广州现场了。我相信他是一位伟大的行为艺术家,具备所有我之前提到的特质。我不太清楚他的画和其他作品,我在法国策划的那次Long’Action艺术节上也展示过他的作品《石头英国漫游记》的视频。所以我时不时会关注他的动态,很荣幸可以和他同时出现在《画廊》杂志上。别忘了,那些创造了内容的艺术家是最重要的,很多策展人也就好这口儿了。我得承认我只看过他作品的相关视频、文字解读和照片,还没现场看过,很快我就要去看看。但是仅从这些有限的信息看来,可以说他具备勇气、真实、原创和诚实,而且他所传达的概念也很有力量。事实上,他是在用自己的行为艺术作品书写艺术史。他的表达,在静默中爆发着实验精神和充沛的情绪。
胡 震:你怎么看他最近的作品《一米民主》?是什么引起了关于艺术家自我表达手法的争论?
乔纳斯:我听你说才知道了他有这样一个作品,因为广州现场和纽约现场的工作太繁忙。从网上的信息看来,他的这个作品好像很强烈。看过的观众肯定体验到非常强烈的情绪。我个人不喜欢那些毁坏自己身体的艺术家,都没什么意思。但是《一米民主》中这种方式和作品的联系很直接,我看到了行为过程中的许多概念点。几个有意思的层次值得深究:开始的假民主投票过程,开裂的伤口本身,以及最后由医生缝合伤口。这些都与民主相关,从欧洲视角来看,我会疑问 “非得要把自己划伤了才能清醒吗?才能唤回西方诸国遗失多年的民主吗?”那是个有冲击力的行为作品,自残也有了意义。但是艺术家应该认识到,这样的行为作品里艺术家严重自残的方式,会让许多普通人产生误解。
胡 震:行为艺术在中国的市场正在萎缩,有些人觉得它过时了一点儿也不“先锋”,有些人不喜欢行为艺术家,觉得他们除了裸体再拿不出什么料。以你对行为艺术的持续关注和了解,你怎么看行为艺术在中国和世界艺术领域的未来?
乔纳斯:全世界的艺术机构两年前才开始对行为艺术感兴趣(我见过一些重要博物馆的馆长,他们对过去30年的行为艺术知之甚少)。现在从纽约到欧洲,一些场馆开始关注行为艺术,举办大型展览包括行为作品,一切都在飞速变化,对我来说既是意料之外,想来又是情理之中。我相信每个人都要来赶潮流了,像之前提到的我们站在“范式转换”的开端。现在真正过时的是那些主导艺术界几十年的艺术媒介。当然出于商业原因人们会一直将绘画、装置、摄影、影像延续下去。但是从创新角度而言那些方式并没有什么新东西,没什么冒险精神,不怎么先锋。每个人都明白,都有这个感觉。不久前我在纽约读了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作者是在《美国艺术》执笔30年的前任编辑,他和我一样,将这个“范式转换”放在艺术2.0时代的概念下,1945年的范式转换则是1.0时代。现在你应该明白了行为艺术在当今世界有多么重要。那些在中国说行为艺术过时的人对欧美当下的情况并没有准确的认识。而且从历史上看,我觉得这只是开始。
至于裸体,我不感兴趣。我也邀请过一些喜欢脱衣服的艺术家,但最后通常都是很一般的作品。所以如果有艺术家想这样做,一定得是像《一米民主》那样,裸体对作品本身很重要。中国人习惯了竞争,这就使得很多艺术家想要激起观众强烈的反映以获得注意力。这些艺术家往往乏善可陈。
像我说过的,行为艺术,包括一些短命的艺术媒介,如今正在成为一种新的艺术范式。当然中国可以跟随已经由西方主流艺术收藏家和博物馆决定的当代趋势,继续推广他们认定的有影响力的中国艺术,那些色彩绚丽的、一些纪念画和装置作品。但是我不觉得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中国艺术,恰恰相反,那些只是西方概念的一种 “好”。我相信中国的一些艺术家,特别在行为艺术方面,相比那些作品体现出了更加微妙的才能和强有力的概念。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可以选择回到自己的先锋时代,在当下的“范式转换”时期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可以跟着一些西方重要收藏家们复制他们对中国艺术的口味。如果中国想在未来的当代艺术中拥有一席之地,应当给行为艺术一个位置。如果我们在当代艺术语境里思考中国行为艺术,它的势头尤其强劲,就像轰轰烈烈的“85新潮”。我希望广州现场对此有助,我也把它看做广州现场的长期使命——让行为艺术在中国获得应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