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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
蒋勋
在浩大壮观的战争历史场景里,活跃着细小不容易被发现的人民存活的快乐。巴扬寺的石壁浮雕使我徘徊流连,那些朴素单纯的庶民生活引人深思……
来吴哥的外地游客,着迷于看华美雄峻的建筑,着迷于看精细繁复的雕刻,目不暇给。每日匆匆忙忙,满眼看去都是伟大的艺术,大概没有很多人有心思去想:当地一般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吴哥王朝留下的建筑雕刻,都是古代帝王贵族所有的神庙皇宫。当时的一般老百姓住在哪里?当时的一般人民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究竟和这伟大的艺术有什么关系?我心里疑惑着,不得其解。
Ming,我看到每一日围绕在我们四周的小贩、乞讨者、儿童、战争里受伤的残障,男男女女,他们面目黧黑,瘦削,衣衫褴褛,卑微地乞求着一点施舍。忽然觉得自己在艺术上的陶醉这样奢侈,也这样虚惘。
大部分到吴哥的游客害怕当地人,一堆小孩、乞丐、残障拥过来,团团围住,伸手向你要钱要东西。你的好心慈悲会引来更多的乞求者,像烈日下驱赶不完的苍蝇蚊虫,弄到最后,只有落荒而逃。对自己的无情残酷深深忏悔自责,对悲苦的现实又丝毫没有助益,许多观光客的“悲悯”、“教养”、“善心”都在这里受到了最大的考验。
“艺术源自于生活”,也许是一句轻松又冠冕堂皇的话。真正要深究艺术与人的生活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
埃及的金字塔是帝王的墓葬,四千年以前陪葬品的精致,令人叹为观止。图坦卡蒙(Tutenkhamon)只是十八岁去世的年轻国王,墓葬中出土的金银饰品,手工捶揲的精美,宝石镶嵌技术的繁复,色彩搭配的准确和谐,造型的丰富创意,今日的美术工艺也只有自叹弗如。也常常使人疑问:这些工匠的创造力与审美品质,远远超过今日美术的专业工作者, 那么,我们大费周章的美术教育专业训练所为何来?
如果埃及的社会结构正是一个金字塔式的层级组织,所有我们今日欣赏的埃及艺术,其实是金字塔顶端最高层级、极少部分人所享有的生活内容。也可以想见,一个长达一千年的时代,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只是随波逐流,在时间里淹没,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们用手制作出技术惊人的金银器皿,但是他们一生无缘享用,他们生活里可能只有土木制作的器物,只有草和树皮编制的物件,这些物品随时间腐朽风化,无法保留,留下来的是不朽的金银珠宝,是巨大的石造建筑。 用社会史的角度去看艺术,艺术的不朽或许只是一小部分的精英拥有的特权。追问下去:希腊的雕像与谁有关?宋代的山水画是哪些人在欣赏?如同我常常在想:台湾2300万人中,有多少人一生没有进过故宫博物院和音乐厅? 假设两千年以后,今天的台湾文明像吴哥一样被发现,我们有什么可以被称为“艺术”的遗留使后人赞叹吗? 我在蜂拥而至的乞讨者包围下胡乱地闪过一个巨大的疑问:为什么在这样大的吴哥城,我看不到任何庶民生活的痕迹?
在印度教的信仰影响下,整个吴哥城的重心都围绕着宗教打转。巨大高耸的寺庙无处不在,历代统治者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修筑祀奉众神的庙宇。 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记录了他看到的吴哥王朝的庶民生活,有一句话说:“如百姓之家,只用草盖,瓦片不敢上屋。” 关于帝王的宫室,周达观记录:“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黄色。”
遗址的挖掘,铅瓦、黄色的陶瓦都有发现,至于百姓居住的“草盖”之庐,当然经历了数百年,早已腐烂风化、荡然无存。 无论寺庙或皇宫,所有的雕刻装饰也以神佛为主,很少以真实的人间生活为主题。
值得特别一提的例外是巴扬寺。这所由阇耶跋摩七世修建的陵墓寺庙,在四围的石砌墙壁上刻满浮雕,其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庶民生活的图像。 在寺庙四围,围绕长达1200米左右的浮雕饰带,主要是以高棉人(Khmer)在12世纪和占婆人的战争为主题。阇耶跋摩七世打败占婆,吴哥王朝国势达于巅峰,这所由他修建的寺庙,也因此留下了这一场战役的历史景象。笃信佛教的阇耶跋摩七世,改变了部分印度教信仰对众神的崇拜,使艺术的内容从诸神的故事转移到人的历史。 战争的主调像一部电影缓缓进行。大象、车子驼载着货物,士兵手持长矛,列队而行。树木繁茂扶疏,鸟雀在树上鸣叫跳跃飞翔。男子都裸身,仅胯下缠围一布,像台湾达悟族的丁字裤。 这数量庞大的浮雕风格特殊,和其他寺庙表现神佛的庄严崇高不同。巴扬寺的浮雕传达出庶民生活的活泼自由,雕法写实而又丰富,长达几十米的战争主题,层次如叙述诗一般,缓缓行进。树林自然成为大衬景,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愉悦幸福。一棵树姿态婉转,树茎树叶平面展开,鸟雀布置其间,形式像汉代的画像砖,但更多为写实细节。 戴着头巾、留着络腮胡的占婆兵士,被高棉军人用长矛刺杀,倒毙在地。高棉军人孔武有力,身体骨骼肌肉的表现及动态的掌握都十分精准。这种以生活现实为主题的美术创作,来自对生活细节的认真观察,也一定充满了对现实人生热情的关心与投入。
庶民的生活借着战争的史诗被记录了下来,也许要仔细特写,才看得到浩大壮观的战争历史场景里,活跃着细小不容易被发现的人民存活的快乐。
作坊里一名陶工正专心在辘轳上用手拉坯,制作陶器,制好的陶坯正要送进窑中去烧。他们忙碌着,好像那战争与他们无关。
战争归战争,庶民百姓还是要努力使自己开心生活。他们趴在地上,手里抱着公鸡,两人面对面,吆喝着公鸡上场互斗。许多人看到这个场景不由会心一笑,直到今日,斗鸡仍然是南洋一带庶民男子最常见的日常游戏。
有人在市场木棚屋顶下卖鱼,有人牵着野猪互斗,有人腹中阵痛如绞、正要生产,有人悠闲地静静坐着下棋。 (本文摘自《吴哥之美》,蒋勋 著,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