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告
- 展览
- 讲座
- 笔会
- 拍卖
- 活动
蒋勋作品
我与书画的缘分,似乎始终在可有可无之间。
小时候,在父亲的严格督促下,曾经勤练过书法,但是并没有真正喜欢过。每天规定要临写的柳公权的《玄秘塔》或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都成为童年痛恨的事之一。一天的日课包括大字三篇、小字—篇,总是到父亲快下班时才赶紧匆忙赶出,只有专拣那些笔画简单的“上”“大”“人”“乙”等字来写。父亲回来检查,自然挨了一顿痛打。晚饭后,重新研墨,父亲坐在我的后面,握着我的右手,一笔一笔,在描红簿上练习笔法。我记忆中的“书法”,其中更多的是父亲粗壮结实的大手那有力的牵动,我的握着毛笔笔管的小手,便在那有力的顿挫点捺的掌握中感觉着父亲平静的呼吸、严正的表情。那笔画的顿挫点捺,似乎并不只是书法,在20余年后,当我不自觉着迷上书法时,觉得那书法中全是生命的顿挫点捺。我开始在颜真卿的字中,看到战乱中生命一丝不苟的端正,那种“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历史的庄严,其实远不是“造型美术”四个字能够解答,而更是一种生命的实践吧。但是,我还是始终不敢动颜字,到了西安看到刻石上颜字的原碑,刻得极深,镂骨蚀髓,真是大唐的风度,我知道自己离颜字太远了。
读研究所时,在庄严老师指导下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礼器”。庄老师大概要我收收心,写规矩的汉隶,我却仍然一心叛逆,自己私下总是特别喜欢魏碑,喜欢龙门造像中牛橛题记的怪诞荒谬,那种从隶体解散往楷书过渡时字体的混茫大气,有民间的拙朴,用笔如刀,全是纵横的杀气。从龙门造像到《爨宝子》与《爨龙颜》,魏晋碑刻的书法给了我最基本的影响,也在理论上自然亲近了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意见,对二王至赵孟頫的书法产生了成见。
在法国读书期间,特别想写书法,仿佛只有书法中的墨泪斑驳可以解异国的乡愁。好友戴海鹰、何漪华夫妇在书法上用功甚勤,我从他们所获太多。而我的学生兼好友司徒伟君临别所赠金冬心的一册《金刚经》,也在旅途中成为我每天日课的对象。
如果,在书法上有所谓“进境”,大概只是对自己前一阶段生命的浮躁嚣张的一种惭愧之情吧。书法逐渐变成了我的宗教,看黄山谷的俊朗、米芾的狂傲,看苏东坡苍古与妩媚中不可解的荒凉,都似乎是使自己更能收敛浮躁之气。平心静气,连看身边的浮躁嚣张都能有一种安静。
西方从“视觉艺术”来看书法,总是有点隔靴搔痒,书法的精彩也许恰恰不在视觉,也无关艺术。很日本风地把书法搞成造作的笔势,总觉得像不成熟的孩子的虚张声势。但是,即使满街都是虚张声势的书法,也并不重要,因此而呼天抢地起来也颇令人可厌。其实走到故宫去,再细看一回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或苏东坡的《寒食帖》,甚至偶尔路过裱画店,看到台静农先生一幅小小的条幅,都很可以会心一笑。即使身在南朝,也自有坦荡自在的生命啊!
比起书法,我与绘画的缘分似乎更在可有可无之间。
小学在数学簿上画的连环图订成好几本,大概是爱画的开始。初中以后,心血来潮,跑到民众服务站的绘画班去求学,被允许免费旁听旁看。当时教山水的萧一苇老师很热心,也许觉得我年幼,便认真督促我写字、背古文,至于绘画一事倒不多说,记忆中倒是常常教我悬腕执笔,在空白纸上画一条条的水平线与垂直线。萧老师是溥心畬先生的大弟子,他的工整我也始终望尘莫及。倒是教花卉的陈瑞康老师,当时还是师大美术系的学生,鼓励我大笔挥洒,画了许多公鸡、牡丹之类的画。
这次学画只一年,因为车祸右手骨折而中断,所有的习作在住院两月期间分赠与我友好的护校实习的护士们,也便中止了我与国画的一段短短的缘分。此后虽然随姐姐常画电影明星照片以自乐,不曾正式习画,考大学时很想读美术系,因家里反对,也并没有成功。只有碰到美术系同学时,央求替他们背画架来过过读不成美术系的瘾而已。
大学毕业后,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艺术研究所。庄严老师带着在外双溪他的宅邸写字,喝酒,看书画;李霖灿老师陶醉多于说理的中国美术史的介绍,都使我记忆深刻。甫自香港来台的晓云法师教的是印度艺术,却更多时间带我们走在华岗上,听溪水潺湲。
似乎“艺术”可有可无。最后一次见到庄严老师是在去法国之前,他已卧病在床,我第一次进他的卧室,四面全是书册,他的床头摊开一部柳词《乐章集》,他仍然嬉笑调皮,一面告诉我法国国家图书馆藏着宋拓的欧阳询《化度寺碑》的拓本,一面用雪白的卫生纸擦拭口角上咳出的鲜血。
我的第二次习画,是随张谷年先生。他住在南昌街,我与好友奚淞每周去看他画画。他的江浙口音很重,我不很懂,唯一记得的是他很费力解释笔法的“横平竖直”四个字。“横平竖直”,他一面说,一面在纸上示范。一个端正严谨的老人,很努力地使自己的手在空白的纸上完成规矩的“横平竖直”。
绘画上如果有所谓“进境”,大概也还是领悟了自己的浮躁嚣张,愿意静下来怀惭愧之心吧。因此,有更多的时间想看一滴水在纸上晕开的速度的缓急,尝试用清水在空白的纸上绘画山水,水的印痕随湿随干,一幅淋漓的山水可以在,也可以不在。纸上的沧桑斑驳也只是墨水之痕,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书画于我也许似修行吧,修行的原因是知道做得不好,可以继续做下去。我于书画上敬佩的都只是一种生命的修行而已。好友奚淞在母亲亡故后,以33个月的时间去画观音,我知道我还做不到,心中便有敬仰。
与书画界来往不多,有时也间或听到“传统”“现代”“工笔”“写意”的争执。也许,对生命的修行不同,自然是无所谓的。有时偶尔听到跋扈嚣张的言语,也只是觉得有趣,看一看那蹙眉噘嘴的脸,奇怪也有这样修行的一途。能够走到故宫看一看范宽的《谿山行旅》或黄公望的《富春山居》,自然是一种福气。南方岁月沧桑,这些南来的人物品貌,都要在台湾的山川上如花自开,可以是一次历史的繁华。(读者林颐推荐,蒋勋系台湾画家、诗人,附图为蒋勋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