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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德根搬来了梯子,从阁楼上取下了几本家谱,就那么摊在地上。几本泛黄,几本崭新。在这里,廖静文是新修家谱里还来不及写上的一个名字。也是廖德根眼中,生活简朴、心性高雅的“老姑姑”。
2015年6月16日晚,廖静文在北京家中溘然长逝,享年92岁。直到去世,“徐悲鸿夫人”似乎仍是她最主要的身份。
而在千里之外的她的出生地湖南省浏阳市社港镇清源村,“廖静文”是另一种“更具体”的存在。她少小离家,是富甲一方的廖氏家族上世纪上半期唯一一个走出农门的子弟。
说到廖静文家族曾经的阔气,廖静文侄孙廖德根用手指对着祖屋后面的山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都是她家的”。
祖屋门前的路是一条泥泞的小路,几百米之外,一条修好的水泥路,是廖静文出资修建的。只有回家的路,还是她离开的样子。
2013年,廖静文最后一次回家乡。说话已经费力的她,提笔画了一座山,一口井。山,大抵象征故乡,而井,应该就是“家”了吧。
雨,从屋瓦残缺的天井上直泄下来。当年,小时候的廖静文,也曾经坐在这里。这座200多年历史的祖屋,看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和一个女孩子从青涩走向暮年。
在屋檐下,廖静文的侄孙们讲述着她的故事,表情平静,丝毫不像在向一个时代告别。
雨一直下。
廖老爷子走路去金井镇路都是他自己的
廖家的祖屋在一条泥泞小路的终点,背后是山,叫到坡山,草木繁盛。孤零零的半圆形建筑群就是廖氏祖屋,如今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几间,住着廖静文的侄子一家和亲属。
今年69岁的廖国斌居住在祖屋的其中一间。他的爷爷曾在廖家做长工。在廖家后辈中,廖国斌是最了解家族历史的人。老人说,“那时候,这一大片土地、山林全部是廖家的。廖老爷子走路去金井镇,是不需要经过别人家的山林的,路都是他自己的。”
而关于廖氏来源及发家更准确的描述,廖国斌和廖静文的两个侄孙都说“不太清楚”、“不记得了”。
据《湖南氏族源流》载:湖南廖氏始祖实蕃公,世居江西,宋初任湖广参政,后因乱迁闽之上杭。清康熙年间共有七支迁湘。族人分布长沙、湘潭、醴陵、浏阳、平江等地,约八千有奇。总祠设长沙白鹤巷,为十县族人公建。
始迁祖万一公,明初徙居湘省浏东,卜宅濠溪上边沙洲,后徙居石桥下老屋场。清康熙25年(1686)始修族谱,1938年七修。至1948年,已传24代,人丁约4000人。乾隆20年(1755)建宗祠于浏东白沙廖家塅。
这一支的其中一支,祖上叫廖必华,后来迁至社港另立支系。廖静文即出自该支。
从廖家家谱上看,此种说法大约能得到证实。目前有的记载祖上叫“应生公”,其祖先正是从江西迁来,不过时间在明朝永乐年间,到底哪一种更准确,无从考证。明朝建立后,组织了多次大规模的移民,江西填湖广就是非常著名的一部分。如果按照家谱上的说法,廖氏祖先就是这一时期从江西迁移过来的。由于家谱修缮于建国后,后辈们大约觉得廖静文父亲廖福龙这一支已无后人,家谱里就没有把这一支录入进去了。
廖氏的宗祠就在祖屋后面的到坡山上。宗祠已经不在了,上面长满了红色的冬茅草,在绿色的树木中间,显得格外孤寂。廖静文的侄孙廖德根说,他5、6岁,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宗祠还在,他经常去里面玩。
家法家规中重视“耕读”
廖国斌说,廖静文祖上有人用做生意挣到的几十块大洋买下了一些田地,后来积少成多,家产不断扩大,到廖静文祖父廖有玉这一代,廖氏财富之巨,田产之广,屋宇之阔,也就不奇怪了。
廖福龙有四兄弟,他排行老四,老大叫廖左尧,即现在的祖屋主人、44岁的廖深根的爷爷。廖深根还保留有一张爷爷的相片,大约拍摄于民国时期,照片上的中年男子手拿烟斗,衣着整洁华丽,胸前佩戴有一块表,可看出当时家境的殷实。
“他的三个哥哥都很败家,赌博、吸鸦片,田产大部分都败完了,只有老四廖福龙较守家业,后来也成为一方富贾。”廖国斌说。
廖福龙“富裕”到何种程度呢?“房屋有几百间,从山这边连到山那边,光供长工居住的租屋就有50多间,还有马厩、杂屋等,稻谷丰收时,整个山上都是他家的粮食。”
那时候,整个廖氏家族被一堵高高的围墙围住,以防御土匪抢劫。“有一年土匪砍倒一棵大树,大树将围墙砸了个口子,家里被抢了,粮食、金银钱财均抢去不少。”这也足见廖家的殷实。
廖福龙大力接济乡民,逢年过节,乡亲们到他家排长队,每人可分得一担稻谷。而广为乡民们称道的是,廖福龙还为整个村庄修建了一条十多公里的青石板路。如今,这条路还剩下零星几块青石板,散布在山林间。
廖氏家族祖上虽无做官及第之人,家法家规中依然重视“耕读”。祖屋的其中一间现在被用作厨房,房顶还保留结构完整别致的斗形天窗,“那时候没有电灯,廖福龙请了私塾先生给廖家及周边乡民的小孩上课。”
也就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廖静文却离家了。在廖静文本人的叙述中,她6岁(1929年)就随父母举家迁往了长沙,并先后在长沙市十一小学、周南女中读书,随后参加抗日文艺活动,1939年(16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
廖静文11岁丧母,母亲生下10个兄弟姐妹,留下8个,生活一度很艰难,“内向、自卑、抑郁成了我的性格。”
廖国斌说,廖静文10个兄弟姐妹最终成年的有四个,她上面有一个哥哥,此人在抗日战争时期发羊癫疯,在长沙溁湾镇一带走失了,从此再无音讯。另外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三姊弟跟大嫂不和,有次三人从外面(长沙)回来,“把锅瓦瓢盆砸得稀巴烂,然后都离开了。”
廖国斌记忆中很肯定的一个细节是,据他爸爸讲,在廖静文大约14岁(1937)那年,被一个读书人接走了,“此人正是徐悲鸿。”这一说法与廖静文的叙述出入很大,也似乎与事实不符。
及至土改,作为“开明地主”的廖福龙回到了家乡,并被没收了土地,房产也大多被摧毁推倒,人身安全却因乡亲们的怜恤而保全,“因为他给乡里做了好事,没有人要打倒他。”土改后没多久,大约上世纪50年代末,廖福龙因病去世,当时廖国斌大约5、6岁。“我听我爷爷说,他去世时身边没什么亲人,只有几个老长工守着他,几个儿女包括廖静文都没有回来”。廖福龙死后葬在了曾经属于他的到坡山上,“风水很好”。
老人说,那时候没有通讯,大约是因为她(廖静文)没有得到消息,“那时候讲究出身,她大约是要考虑到与‘地主’划清界限,所以没有回来”。
但在廖静文本人的说法中,父亲去世她是回来了的,她曾跟湖南的媒体说,“那时候我36岁,也是第一次回家乡。”
“她说无能为力,让我们自力更生”
1992年,浏阳社港建镇,廖静文被邀请回家乡。
廖家后代、时年25岁的廖彩霞被授命去北京接“老姑姑”回家。彼时,廖彩霞在长沙做生意,家境殷实,被认为是廖家后代中比较“体面”的人。
“接到老姑姑,我们坐飞机回来,一下机场,我老公开着一台二手红旗轿车来接我们来了。”廖彩霞特别惊讶,因为她出门之前,并没有听老公说要买轿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丈夫(从事文化工作)心目中,老姑姑是“贵人”,必须用最好的轿车来迎接她“回家”,所以临时买了一辆轿车。
廖彩霞印象深刻的是“老姑姑”的“简朴”。一个细节是,她俩在飞机上吃飞机餐,廖静文将吃剩的一个小面包悄悄塞进包里,带回了宾馆。
“我当时很不解,后来跟她接触,发现她的确是个很简朴、生活方面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廖彩霞说。她和丈夫去北京拜访廖静文,廖带他们吃北京烤鸭,“付钱的时候是皱巴巴的几张零钱,我们看了,心里很难过。”
这次回乡,廖静文为本地一中学浏阳市第八中学题名并赠送对联题词:书中乾坤大,华里天地宽。意在激励后辈奋发学习,立志改变家乡。
她也回到了那个她阔别多年的老家。谢霞飞记得,“我完全没有得到消息,她坐着轿子从金井镇方向来的,我家里都没收拾好,穿着拖鞋、扎着裤脚去接的她。”
这一次,廖静文只在祖居中待了两个小时左右。
“走的时候,我和我哥哥抬着轿子送她,从金井镇方向走,山路崎岖,她看着我们两个人那么瘦小,让我们不要送了,其实只送了两三里。”廖深根说,老姑姑说不要他们送的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舍不得离家。”
这个“抬轿子”的侄孙,后来写信找过“老姑姑”,央求她解决水泥路通到家门口的问题,“老姑姑给我们回信说,她无能为力,让我们自力更生。”廖深根说。
生活在这栋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屋中的人们,对于廖静文,既有情感上的难以割舍,也有现实上的希冀,“她官做得那么大,我们以为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事情的。”廖德根和廖深根家境贫困,不仅房屋破旧不堪,生活也捉襟见肘。44岁的廖深根在一次打工中摔伤了腿。眼下,这一家除了经营两亩薄田,以及廖德根妻子打工所得的钱,几乎没有其他收入。
但廖静文没有给过这个家庭更多,“她每次回来,给老人家(谢霞飞)的钱都是一百一百的给,没有超过两百块。”廖深根说。
这个始终带着憨厚笑容的农民,随即又为“老姑姑”解释,“那是因为她本来就没钱。”
2013年最后一次回家,她流泪了
如果算上1959年回家安葬父亲,廖静文1949年后回家5次。1992年是第二次,之后分别在2001年长沙举办徐悲鸿画展,2005年参加齐白石艺术节,2013年清明祭祖时回到家乡。
2005年,廖静文带着儿子在霏霏细雨中来到父母坟前。她泣不成声,“我来向我的父母亲道歉了!这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来到父母坟前扫墓。”
她说她是“为了还债而来”,在墓前放声痛哭。
她离家六十载,捏着滚烫的岁月和心事,度过了“风光”且孤独的一生。“徐悲鸿妻子”的身份伴随自己一生,或许只有回到家乡,她才可以在岁月深处,找回真正的自己。
乡愁,于她而言,或许已经不是简单的“故土难离”四字所能概括。
她曾说,自己90岁的时候一定要再回家乡看看。
2013年清明,廖静文的“诺言”实现。她特地回乡祭祖,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到社港家乡的祖宅中。
“她坐轿子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坚持下来走路,虽然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但她还要走。”妇女主任吴松花说。为什么一定要下地走呢?在廖国斌看来,廖静文希望通过真实地触摸这片土地,来表达她心中的情感。
“山变矮了,井变小了。”廖静文提笔,画下了记忆中的山水。老人搁笔时,细心的吴松花发现,有泪水从老人眼中涌出。
6月20日,廖静文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举行。遗憾的是,廖家祖屋里的7个人均无人能前往参加。
他们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是在蹲下清理那一堆被时间腐蚀的家谱时,郑重地跟记者说,“下次修缮家谱时,将‘老姑姑’的名字添上去。”
记者手记
那条回家的路
6月18日,天下小雨,通往浏阳市社港镇清源村的水泥路狭窄曲折。
采访车刚到清源村的村部,就有一位女士迎出来,说“我去拿个东西,就走”。大家有些诧异,之前并没有联络,她怎么知道会有人来采访。她笑了,自我介绍说叫吴松花,是清源村村委会妇女主任。从前一天开始就不断的有记者来,所以他们村委会候在门口,给记者带路。
清源村地处浏阳、平江、长沙三县市交界,地理位置偏僻,清源村是社港镇两个特困村中的一个。道路两旁是成片的玉米和烤烟,农田稀稀拉拉地点缀在群山之间,排成一排的二层小洋楼则多是家中年轻人打工所得。
吴松花说,这条路是廖静文两次回家促成修建的,修成之后,村里搞了两个水果基地,囿于偏僻的交通,乡民们的收入依然有限。
水泥路并不通往廖家,而是一路向前,直达数十里外的金井镇。廖氏祖屋像一块被忽略了的疤痕,挂在距离这条水泥路约两百米的山脚下。
我们步行前往,泥巴裹脚,周遭草木更显浩荡。
几间摇摇晃晃的土屋从平地处冒出来。廖静文的侄媳妇、73岁的谢霞飞从屋里迎出来。老人哭起来,廖静文的离世让她感到非常悲伤,也很遗憾和无助—水泥路只需要往里面再延伸两百米就可以了,偏偏拐过了这几间老屋。
廖德根说,因为野猪太多,种植的东西都被野猪吃了,所以不好靠种地谋生。当地人主要收入都是靠外出打工,44岁的廖深根前两年才从外面打工回来。因为长期在外面打工,耽搁了婚事,至今还是单身。当年,初中生的他曾经写信给廖静文,请求老姑姑帮忙修修家门口的这条路。
所有的讲述者都在讲门前的这条小路。对于这个贫困村来说,廖静文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口述:廖静文亲属 采写:潇湘晨报记者 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