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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才女张充和逝世,让“合肥四姐妹”再度成为文青们的刷屏对象。民国传奇不再,她们的才识、婚恋、社交,却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沦为八卦谈资,而她们的人生尤其成为文青们艳羡的文艺标杆。专栏作家叶克飞认为,张充和的拥趸,虽看似文艺,实则都有着陈腐粗陋价值观的里子,推崇她并不等于懂她,拿婚恋、圈子之类的八卦印证她的“传奇”,更是恶俗,而真正的“一曲微茫”,又有几人明白?
张充和去世,享年102岁,“合肥四姐妹”成为绝响。
但凡名人,只要能以身见证百年中国史,就已堪称传奇。更何况,张充和确实有成为传奇的资本,她出身名门,“合肥四姐妹”之名誉满天下,在世俗眼中,仅一张“民国名人关系网”和四段婚姻便已令人津津乐道。1949年后随夫赴美任教五十余年,未受离乱侵扰,自尊与自由得保,更被人称作“最后的民国闺秀”。
最为难得的是,张充和为人冲淡,那句大可用来自况的“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已道明其心。通俗点说,就是一个天生活在圈子里的人选择不混圈子,极为可贵。
这样的传奇很容易成为文青们的仰慕对象,尤其是这几年来,大陆出版了大量相关书籍,更使得张充和老人步入“走红”之列,从此活在了文青聚集的豆瓣里。
关于张充和的文字书写,我读过不少,但多半都以这种模式呈现:以百度百科为资料,以豆瓣小清新式笔法行文,以貌似文艺实则陈腐的价值观为里子。
以百度百科乃至百度搜索为资料,造成的必然后果就是资料雷同,人云亦云,甚至连错漏都会照搬。如果写作者的知识面有限(大多数情况下似乎都是如此),更是会对资料不加筛选,甚至将相悖的资料同时使用,驴唇不对马嘴。
以豆瓣小清新式笔法行文,则会有看似写得漂亮,实则跟啥也没说一样的效果。其标志是爱用大词,如“时代”、如“唯一”。加上对资料不加筛选,往往会人为夸大,“最”字满天飞,“XX后再无XX”之类的句式泛滥,不顾逻辑、不顾事实。比如我曾读过一句“在不知道充和的存在之前,我以为闺秀这种生物已经在中国大地上绝迹了”,这种绝对化的说法只能暴露作者见识粗陋。
至于貌似文艺实则陈腐的价值观,在关于张氏四姐妹的书写中更是常态。提及四姐妹,许多人会把婚姻放在第一位,比如一篇流传颇广的文章,开头就引用那句叶圣陶的“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仿佛婚嫁是人生头等要事。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大姐张元和当年不顾反对之声,以大家闺秀之身嫁给被主流社会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戏子”、昆曲名角顾传玠,二姐张允和嫁给了语言学家周有光,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后在政治运动中屡受侵扰,但二人顽强的生命力备受称道。三姐张兆和嫁给了沈从文,小妹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面对这四桩婚姻,许多女文青都会惊呼:“看,她们嫁得多好!”这四桩婚姻几乎可以满足她们对爱情和婚姻的所有想象,毕竟,嫁有钱人太俗,嫁政治人物离她们的文艺范儿太远,唯有嫁给文人学者名角,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又文艺又清新,看似平淡又不平淡,才是所谓“人生真谛”。
她们不会告诉你,顾传玠与张元和夫妇半生窘困,离开昆曲的顾传玠步履维艰,处处不得志,张元和尽管始终优雅,但除了昆曲,与丈夫并无共同语言,未必幸福。张允和性情刚烈,与周有光一起撑过了艰难岁月,但同样是大时代的受害者。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亦非全是“喝杯甜酒”的浪漫,也曾有过不专,加上沈从文在1949年后被剥夺了创作权利,屡受冲击,即使后半生能够共苦,也颇多遗憾。
陈腐价值观的另一个体现,就是民国八卦的喧宾夺主,以及对圈子的渴望。提及合肥四姐妹,许多人自然会编出一个民国名人关系网,以列举人名为乐,尽显艳羡。许多文青言必称清高,非但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对人稍看不顺眼就宣称不搭理。但说来容易,能做到的可没几个,互相吹捧是常态,求着发稿求着出书也是常态,要是等钱开饭的作者,你更别指望他能跟编辑对着干,巴结怕还来不及。至于为了版税或稿酬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更是寻常事。张充和的冲淡之气,其实有年少时的家风和年长后的人生经历为基础,还真不是你想学就能学。至于“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非得远离圈子、远离喧嚣、远离离乱,同时又无经济压力不可。
张充和其实极幸运。她出身好,连小时候的塾师都是考古学家朱谟钦,自小打下古文底子。幼年时一度独自随祖母生活,惯于孤独,但她又有庞大家族倚靠,16岁后回归大家庭,姐弟们随时可以开场踢球,添了玩性。加上这个大家族注重传统却摒弃传统陋习,教育上极为开明,使得孩子既有传统学养,又在自由平等的氛围中浸染。读书时适逢中国大学最好的时代,数学零分仍被北大破格录取,在中文系里得遇众多名师,又不喜政治,在当时政治气息浓郁的校园里仍可潜心求学。1949年后离开中国,尽管在美国生活平淡,但毕竟远离大陆的各种政治运动,未经受批斗之类的屈辱,未经历所谓的“改造”,生命有保障,更可自由呼吸,得以占一个“真”字。
她这一辈子,有跌宕经历也有自由,有孤独也有大家庭的温暖,有才又能适逢其会,而且正因为家学底蕴,所以有识人之明。比如许多人热衷她与卞之琳的八卦,我却为她的清醒击节。卞之琳虽有一首《断章》传世,但无大才,又失之卖弄,看他1949年后的应景“诗作”(如果那些还是诗的话),更知其绝非佳偶。
正因为冲淡性格,她躲避政治,拒绝狂热,尽管友人遍布左右翼,她从不被影响。想来,这般拒绝圈子,也是她得以半生安稳的原因吧。赴美后的张充和,致力于昆曲和书法,不问世事,大有“花色香皆看化”的意味。
这才是隐藏在八卦和畅销书之后的张充和。想来,老太太也不愿意被人挂在嘴边作为谈资,或者沦为别人赚稿费的工具。一来她淡泊,总觉得自己不值得立传,二来又顾惜身份,不愿被人乱写。至于她自己写东西,也自称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甚至教洋学生书法时,也不爱用墨,只用清水,毫无保存之意。她一生所好,无论昆曲还是书法,抑或其他,都落到一个“玩”字上。
用一辈子去玩,本就是雅事,也是难事,稍有功利之心便不能及。将张充和挂在嘴边的文青,又有几人能少一点功利之心?推崇她并不等于懂她,拿婚恋、圈子之类的八卦来印证她的“传奇”,更是恶俗。
张充和确是才女,但或许气质更大于才气。我读过她的《小园即事》和《曲人鸿爪》,文字确实清雅,又有老派人的雍容,但更让我喜欢的则是文字背后的冲淡,闲言中的种种琐碎,不带丝毫怨气或戾气。她的一曲微茫,其实并无几人明白。(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