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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的华君武先生
标准意义上的中国漫画,清末民初以降也有百年的历程,为生民立命为时代效力的中国漫画也曾激越幼稚,也曾激荡辉煌,走到现如今却也命定地为“动漫”占去风光,此当作别论耳;而历数百年间涌现出来的中国漫画家们,队伍阔大,人才济济,然足成大家者不过数人而已。
今岁恰逢诞辰百年的华君武先生,无疑为此中之佼佼者,还是引叶浅予老师亲口对我所言:“华君武才算得上真正的中国漫画大师”,叶公耿直人,心正目明,所言非虚也。
想念抑或怀念,人之常情也,然对于一位画家的怀念又仿佛有苛刻的前提在——后人首先必考被怀者画得如何,能不能为画史甚而历史留得下来不,继而又考其人人品之高下。
我自己是极情绪化的粗人,例如对被崇为天人的华亭派宗主董其昌者,明史上明明载着有“民抄董宦”这样的劣迹,随他画得书得著得怎样,我实在是难以于之顶礼膜拜的,艺术说到底还是人之感情的产物,我终究成不了“董粉”、“董派”,其奈我何哉!
然以画品和人品共寓于华公,我真的佩服他,岁月匆匆,华公辞世已然有年,怃然想起他,翻检他那些为某些“雅人”、“高士”也许并不能与吾辈求同共赏的漫画大作,心下还总是泛起“真的好想你”的话要诉于他听。因之,我对华公的评定是“人是好人,画足经典”这八个字。
华君武赠谢春彦漫画作品
我从少年时代起即是华公漫画的读者,恐怕也算得一资深的“华粉”了,华公生前,我曾写过数篇论他漫画的陋文,执论与时流有不同,华公尝戏谓我是“炒华派”,言犹在耳,斯人已逝,不亦怆然!
中国的漫画为近代史催生之必然,报章杂志的兴起与印刷术的进步亦予之发展繁富的条件;若从根本上讲,漫画的基因吾国吾族则古已有之,但竟在生发勃起之间亦特受西方漫画之催发和影响,真正恢宏独异的中国气派漫画则要看华公那辈健将数位前辈的铸造。
君武先生最初的作品也是颇受沪上西林报一流西风漫画的陶熏,延至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他才渐渐自觉转向民族文化本体,五六十年代面貌独具,尤其从洋纸易为月宫殿纸和生宣纸上以后,真正引领和开创出中国风的“华家样”,无论取题、立意表现和技术笔墨蔚成一代卓然大家。
若平下心来按其图而详之,这不能不视作我国二十世纪一宗巨大的艺术和思想美学的财富,只可惜当下论尺卖钱,以荒唐的画价定艺术之高下的盲者太多,而美术史的研究者们也势利兼短视得无暇一顾了,哀哉哀哉!
忽然想起刘海粟翁生前曾多次跟我提及,说君武先生的“笔致”大佳,若改画国画则必有可观。华公的“笔致”固善,然海翁于之还是没有看明白华公,公之存在端在漫画,若丢却漫画,试想我们还会有华君武“华家样”吗,遑论乎笔致耶!
华君武漫画作品《股市如下棋》
笔致是发轫于中国美学范畴书法用笔之中的,有中国气派气格的中国漫画断然不能缺乎此之要者,然华公的“笔致”又必然服从整体“华家样”漫画的迁想妙得,与思想的内核是内而外复外而内的;
华公漫画已在形式、内容、风格诸方面形成自身的体系,他自谦“民间艺人”、“君武小写”,画、书、诗后此二则,公自嘲云“马上体”、“顺口溜”,妙合天成,前不见古人,亦尚未见来者,故我尝断之曰“三绝华家样”。敢爱敢恨敢怒善嬉笑善怒骂戳破皮相直入底里,有责任有担当,以匹夫之责为己任,心存忧患意识,情怀家国,故言之有物,理趣俱胜。可一观而再观,一品而再品,一思复再思,能突破时间的局限,足存长远也。
通常之漫画,多偏时效性、功利性,往往自陷于“速朽”之列,华公作品却有“存世”之功,他的许多名作现今读来仍然新鲜感人,别有意蕴,此亦值得后来者研究学习了。
艺来自人,发自内心,世事人情方能振荡出于笔端。华公亦复多情之人者,今夏我整理旧物,多有师友相遗墨迹,所赐信件尤以华公为多,竟不下五六十通,展卷读之,情何以堪!
内中有垂询有教诲有批评有关切有通报有议论,行笔简约老辣,妙语时见,与其漫画之作颇能互照互映。复有一札为我书百家姓收卷,凝重而每出奇趣,的是华家风致,韩羽老哥题四字曰前无古人,亦确甚。又,为我作漫画像,颇类前人之行乐图格式,长题数语,几成我入上海中国画院后种种际遇的谶语,回想起来,老人家的眼光着实厉害!
华公去世后,端端世兄另寻出一张变体也寄赠于我,端端夫妇去世后,绿杨的姐姐竟又寻出一张赠我;老人家一画再画,哪里承受得起!
华君武漫画作品《再画留座》
大约三十年前,华公来上海美协视察,我无意间与他说起上海画家戴敦邦一家三代八口蜗居于一室,窘困难安,又不堪悍邻欺凌,他返京后立即致书时任市委宣传部长的学者王元化先生,命我转达,敦促予以关切,殷殷之情可见。
我曾嘱老家山东大王镇的乡亲时或捎些蔬菜给他,不过些茄子青辣椒农家自种的新鲜货而已,华公喜欢,不止一回画画送给来的小农民,还给我起了个“大王公社分子”的绰号,信中常这么称我。
对于老友张乐平、贺友直诸先生也是关爱有加,每临沪上,必挤出空子相聚对饮,见贺友直以“三百六十行”组画连载于他主编的《漫画世界》,便热情致信,赞他为“起义将领”,从连环画外开出新境,结集出版时又写序文为之一张。我最后一次见他,是贺先生在北京画院举展时,华公依然衰迈,说话也困难了,我们买了水果去新居探望,他卧坐推车中,却以双手作挥泪感动之状,虽数载过去,当时情景仍历历如在目前……
华君武漫画作品《猪八戒半裸看球赛》
中国人不应该是健忘的国民,无记忆则无历史,君武先生百年恰与中国漫画兴起的步伐重叠,当中国的漫画衰退之际,当美术界相当一部分走红的画家,思想软化,审美堕落,汲汲于浮名虚利之时,我们来纪念华君武先生这样一代中国漫画大家,也许能让我们从自足自许的安乐中稍可借历史而清醒一下,仿佛亦不无教益。
我也切望美术界包括漫画界中人,以及有眼光和责任感的出版界,能为君武先生那一辈中的并不多的几位漫画大家们,整理遗篇,作出版选集甚而全集的善事,人若轻贱历史,必将为历史轻贱也,我们捧着历史的遗产,无论如何是不该自轻自贱吧。
百年苦短,昔人感叹人生若梦,或曰虚妄,然纵观华公一生,为人正派,为艺专精,待人以诚,德艺双馨,每于民族、家国重要时刻,总有他大义凛然的漫画站在前列,他是深值我们尊敬和怀念的……
乙未端午于沪上浅草斋画室 (作者 谢春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