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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是 “ ‘弘一法师’李叔同”诞辰135周年纪念日。日前,《海河之子——李叔同与天津历史主题展》已在天津博物馆揭幕开展。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送别》,歌词感情真挚、意境深邃、琅琅上口,充满了中国传统诗词的亲切,曲调恬静典雅、悠扬流畅,却来自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文学和音乐、东方诗意和西方旋律天衣无缝的融合,让这首歌时隐时现,传唱了近一个世纪,润泽了几代人的心灵。它的词作者李叔同是一位天津走出来的传奇人物:既是学贯中西,中国现代新文化的伟大先驱;又是阅尽人间繁华后,义无反顾遁入空门的一代高僧。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佛国。今天,让我们一起追寻他从天津始发的“悲欣交集”的一生。
弘一法师李叔同
天津:七十二沽水,源远流长
其实,比《送别》在那个时代更有名的是他作词配曲的《祖国歌》,当时全中国的课本拿它作教材:
《祖国歌》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
纵横数千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
呜呼,大国民! 呜呼,唯我大国民!
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身价。
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
谁与我仗剑挥刀? 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这是何等气势,何等视野?何等情结?当时在浙江的县小学上学的丰子恺回忆说:“我还记得,我们一大群小学生排队在街上游行,举着龙旗,吹喇叭,敲铜鼓,大家挺起喉咙唱这《祖国歌》和劝用国货歌曲。”多年后,丰子恺成为李叔同的学生,才知道,这首歌融入了李叔同在天津成长所经历的家国往事。
清末民初,那个时代的天津在现代人的记忆中有些模糊,就像曹禺不少话剧经典的素材都是取自天津,却总被人认为是上海或别的什么城市。那时,一方面是清王朝因循守旧,丧权辱国,行将土崩瓦解;一方面在屈辱中被迫开放的天津、上海,成为强国和现代化的中心,现代经济文化在转型中不断成长繁荣。
1880年10月23日,海河边,旧时的粮店街62号的宅院里,一个男婴降生。这个男婴姓李,学名文涛,字叔同。李叔同的家庭不仅是商贾大户,更是书香门第。父亲李筱楼是同治时期的进士,曾官吏部。
1896年时的李叔同
五岁那年,李叔同73岁的老父因病去世,母亲王氏是父亲四个妻子中最小的妾室,时年25岁。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李叔同难免有一些自卑叛逆的倾向,形成了敏感聪慧、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五岁即接受中国传统教育,饱读经史子集和其他杂学,先跟随母亲习诵古诗格言,六七岁时即攻读《昭明文选》,居然能朗朗成诵,人多异之。八九岁时,他的侄媳曾与当地居士学习佛教《大悲咒》、《往生咒》等,他从旁听之,不久也能背诵。十岁始读《古文观止》和《四书》、《尔雅》。弱冠之年的李叔同即以对诗词、文章、书法、篆刻等较深的造诣博得“才子”之称。
十五岁时,他对兄长从小要求他刻苦用功学习的经国济世的“正经”学问不那么热衷了,却对唱戏这种“贱业”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去戏园子看戏,成了铁杆票友,有时还客串某个角色。他对戏班女角杨翠喜很是欣赏,每天晚上都去“天仙园”为她捧场,散场后,提着灯笼陪她回家。1897年,18岁的他不得不斩断情丝奉母命与茶商之女俞氏成婚,婚后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
喜欢艺术并不是不关心国家和社会。1895年,考入天津辅仁书院李叔同学习“八股”的同时也学习数学和英语。每次考课作文,他文思涌动,总觉得有不尽思绪需要写出。别人都在格子里写一个字,还有富余,他却在每个格子里写两个字,由此在同学中博得“李双行”的美称。他的文章常常名列前茅,获得奖赏。
那时候,甲午惨败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主持维新变法之事,李叔同都能从报纸上读到。一向关心国事、憧憬未来又极厌旧制度的李叔同,对这场变革感到很兴奋,积极鼓吹新说,认为应该废科举而兴“天文地理汽机算学”,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据说他还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不料,“戊戌政变”后,六君子殉难,康、梁逃亡海外,这场维新运动以失败告终。外界哄传李叔同是康、梁同党,为了避祸,他带着母亲、妻子,迁居上海。
在天津的18年,传统文化的温暖,佛教和艺术的熏陶,新学的潜入,像种子一样植下,等待长成参天大树。1911年,李叔同留日归国后,曾为变成文昌宫小学的母校写了一首校歌,折射出天津对他的影响。歌词是:“文昌在天,文明之光,地灵人杰,效师长,初学根本,实且强;精神腾跃,成文章。君不见,七十二沽水源远流长。”
上海:幸遇“先生蔡”
上个世纪初的上海和天津是中国南北两个最开放、最发达的近代化城市,李叔同的艺术才华在这里有了更适合的土壤。
在“城南草堂”,他与袁希濂、许幻园、蔡晓香、张小楼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时常以诗词附和。又发起创办了一个美术组织:海上书画公会,作为同人品书论画之所,每周定期出版刊物《书画公会报》。1899年李叔同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李庐诗丛》。
但对李叔同影响更大的是他1901年考入南洋公学经济特科班读书,遇到任班主任的蔡元培先生。一班同学为一时之秀,有黄炎培、邵力子等。蔡元培先生教育思想开放,鼓励学生阅读日文,翻译日本书籍。 1903年,李叔同翻译了日本人的两本著作《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据此有人认为李叔同是将西方近代法律思想传介到中国的先驱者之一。
黄炎培回忆说:
叔同书、画、篆刻、诗歌、音乐都有过人的天资和素养,成绩也十分出色。同学们很乐意和他亲近。特班同学很多不能说普通话,大家喜爱叔同,因他生长北方,成立小组请他教普通话,我是其中的一人。他的风度一贯地很温和,很静穆。
黄炎培还保存着李叔同亲笔写他自撰词、填曲的《祖国歌》。《祖国歌》选用中国民间乐曲《老六板》填词,当时是有人不以为然的。一些人以为词曲过于“村俗”。但丰子恺认为李叔同取民间乐曲来作爱国歌曲,“这大胆的创举极可钦佩”。“李先生这《祖国歌》可说是提倡民族音乐最早先声”。
一个本分的妻子,一位慈祥的母亲,两个可爱的儿子。李叔同曾经说过,他从20岁到26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可是就在1905年春天,李叔同母亲王氏在城南草堂病逝。那一年,李叔同26岁。
日本:中国留学生进入美术学校的第一人
这个大家族中庶出的儿子,5岁上没有了父亲,如今又别了生母,顿觉游丝飞絮、飘荡无垠。从前觉得“父母在,不远游”的李叔同,如今没有了牵挂,于是他决定东渡扶桑求学。
1905在东京求学的李叔同
到达日本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06年,李叔同剪去了脑后的长辫子,考入了日本美术教育最高学府---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抱着吸收西方绘画理念的宗旨,李叔同开始了他从未接触过的西洋绘画学习。
“他的这一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彻底,他对艺术也想追求个究竟。”李叔同的孙女李莉娟说。
西洋绘画注重写实,进行人体写实练习是一项必修的课程,在学习的过程中,李叔同认识了他后来的日本妻子——雪子。
李叔同《半裸女像》
在日本期间,李叔同以无畏的态度创造了很多中国艺术史上的第一。而其中最为重要的贡献就是戏剧。
1906年,李叔同在日本与曾孝谷发起成立春柳社。恰逢长江中下游发生水灾,沿江各省均受灾严重,这个消息传到日本后,春柳社准备在东京组织一场以赈灾募捐为目的的义演,已经开始广泛接受西方艺术熏陶的李叔同立即想到演出新式话剧。
转年2月,春柳社在东京演出了《茶花女》中的两幕。
李叔同在人生舞台的纵情演绎让人目眩神迷。在话剧《茶花女》中,李叔同亲自扮演茶花女玛格丽特。为了男扮女装,他忍痛剃去胡须,并节食很长一段时间,目的就是更像女人的纤纤杨柳腰。这就是大师做事的风格。当时他的演出轰动了整个日本话剧界。
李叔同饰演话剧《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
而后,李叔同又组织演出了《黑奴吁天录》等多部作品,成为将话剧带入中国的第一人。
浙江:培养大家的大家
毕业回国后,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文化界的众多名人沈尹默、马叙伦、夏丏尊等积集于此,以图“教育救国”。李叔同来到这里,一改西装革履的留学生打扮,穿起长袍马褂布鞋,严肃而朴素。李叔同思想开放,接受过西式教育,在他的教学中,把西洋绘画最先引进中国,又开创了中国人体模特进行美术教育的先河。音乐方面,他利用西洋名曲作了许多名歌,同时又自己作歌作曲,向学生灌输新音乐思想。学生中有图画音乐天才的,他特别加以鼓励和培养。
李叔同以独特的人格魅力、深厚的中西文化底蕴,培养出了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吴梦非等一批负有盛名的画家、音乐家。丰子恺在《怀李叔同先生》一文中这样描述自己的老师——
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先生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
刘质平当学生时受教师李叔同赏识,着意培养,并资助他东渡日本,入东京音乐学校深造。刘家贫寒,学业生活难以维持,李叔同则慷慨相助。当时二人之间曾有资助“协议”,此中我们不难窥见李叔同的高尚人格和那段情胜父子的师生之谊:“(一)此款系我辈之交谊,日后不必归还,(二)赠款事只你我二人知之,不得转告第三者,(三) 本人若有降薪解聘之情,赠款也相应有变”。
再看一封李叔同给刘质平写的书信:
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元。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致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
李叔同准备出家之时,刘质平尚未毕业,而至毕业之学费尚无着落,李叔同为此准备四处筹措,如不能借到,便推迟自己的出家之期,直到刘质平毕业,并安慰刘质平安心读书。由此可见当时二人情感之深。
出家:身体力行的慈悲人生
1918年,三十九岁的李叔同,不再年少轻狂,不再纵酒放歌,西湖边的暮鼓晨钟沁润了李叔同的心灵。他毅然从红尘中抽身而去,芒鞋布衲、黄卷青灯。
正月十五过后,在上海的日本妻子听说李叔同已经准备出家,便在李叔同挚友杨白民的陪同下,从上海赶到杭州,李叔同得知后,不好回避,于是同意在西湖边会面。
初春的西湖,时常阴霾蔽日,淫雨往往不期而至,妻子恳求李叔同不要弃她而遁入空门,但是李叔同去意已定,在送给妻子一块手表后,便离岸登舟。小舟在西湖的薄雾中渐渐远去。
关于这一幕场景,李叔同的同学黄炎培曾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
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1919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名弘一。从此,中国艺术界少了一个艺术家李叔同,中国教育界少了一个教育大师李叔同,佛学界多了一位高僧弘一法师。他精研戒律,将失传300年的南山律宗拾起,成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宗师。
弘一法师
李叔同后来在《我在西湖出家的因缘》中写到——
我以前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这回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我虽然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却十分地愉快。
李叔同遁入空门,震动整个中国知识界。青年时洒脱不羁,中年粗衣淡饭,成为专修律宗的苦行僧。巨变的人生轨迹,至今让世人唏嘘叹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一代俊彦转眼变成苦行佛陀。
1941年,抗日之时,日本人敬仰弘一法师的声名,请他寻鉴真之力东渡弘法。但弘一法师说,鉴真和尚东渡时,海水是蓝的,现在海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弘一法师断然拒绝,写下一幅横卷: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其跋语写道:
“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老,似一片落叶,已无声息地飘落在他的眼前。弘一法师脆弱的形体已逐渐使他向生命的下坡路走了。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弘一法师没有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1942年九月初四,在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大字交给他的法侣---妙莲法师后,弘一法师便安然圆寂。
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
大师“悲”什么?“欣”什么呢?与婆娑世界离别是悲,往生西方是欣。山川草木、宫室楼台、尊荣富贵乃至亲朋骨肉,在佛家看来,如昙花一现,皆为幻象、梦境。梦中离别,亦有悲情,虽有悲情,实乃空虚之悲。而欣则是真欣! 涅磐入寂,成就正觉,岂非最可欣之事?
弘一法师圆寂前,给好友夏丏尊写了一封信,寥寥几字:
丐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迁化便是圆寂),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附录于后。
丏尊在迷惘间,呆了一呆,然后再看偈言: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封信,平平淡淡,仿佛弘一法师演完了一场人生大戏,在人们还没有品评出韵味的时候,便卸妆收场了。
弘一法师
其实,他执意要留下的,也是他认真完成各种角色后进入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