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湖帆先生，作为现代书画大师、书画鉴定大师，在美术界、文物界享有盛誉，其成就令人仰慕与敬佩。十余年来，先生的文稿和传记、画册、研究论集陆续问世，使世人不断深入阅读他而了解他，感知他，借以了解他所处的文化环境，那种多元的熏陶，造就大师的土壤，也借以感知他画里与画外所具有的文化魅力。甚至可以说，吴湖帆先生，他的创作，他的生活，他的言行，构成了一种文化存在，他身上具有一种多元的、综合的“软实力”和“轻功夫”，其文化含义远远超出单纯的字画之外。吴湖帆先生除了字画，还应该被细细阅读，细细品味的。

　　1946年12月摄于黄山艺苑，右起郑午昌、张充仁、张大千、吴湖帆、许士骐、汪亚尘、颜文樑。

　　佞宋词痕吟金石书画

　　俞平伯先生对诗与词的区别曾打过一个比方：“假如把五、七言（诗）比做方或圆，那么词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做直线，词便是曲线。”这是说，词的形式较诗更为活泼变化，其句式长短错落，音节宛转摇曳，朗诵、演唱时，或舒缓或急促，时而低吟时而高亢，韵味比句式整齐、平仄相配的古近体诗更绵邈永长，更得文人骚客的青睐。这种幽忧愤悱、缠绵芳洁之情的寄托，同样见于搦管挥毫、抒发个人感兴的画家笔下。题画诗词使作品更见书卷气更具魅力，亦陶冶并体现画家的学养。吴湖帆学词，虽然早在草桥学舍时已有尝试，但真正作词，是受叶恭绰的影响，而后得到当代词宗朱孝臧的指点，又问词于吴梅和冒广生；同时，他亦热衷于诗词雅集。1929年12月，由叶恭绰提议，约集沪上词家朱孝臧、董康、陈方恪等于觉林素菜馆，议决设立《全清词钞》编纂处，吴湖帆、冒广生均名列其中。1930年，吴湖帆协助吴梅发起“观海艺社”，以研究国画、西画、书法、篆刻、诗词为宗旨，参加者均为海上知名书画家和诗人，发起人还包括郑孝胥、狄平子、杨杏佛、王震、徐志摩、冯君木等。1932年9月，吴湖帆、陈方恪主持午社词会，冒广生拈得石州慢，作《赠吴湖帆》词一阕。吴湖帆词的内容，多与自己的收藏有关。丰富的书画真迹、金石拓本及其他古董雅玩是吴湖帆赖以创作与鉴定的基础。这位钟鸣鼎食出身的苏州世家子，继承了部分祖父吴大澂的旧藏、外祖沈树镛的旧藏，还有夫人潘静淑苏州潘家的祖传珍藏，加上他自己鉴定收购或交易所得，形成丰厚的“家产”，平日里心心念念，揣度着古人的笔墨韵致，甚至“抱美人入梦”（指《董美人墓志》徐渭仁旧藏初拓精本）。以此类雅事入词，自是妙不可言。叶恭绰谈及吴湖帆学词事，起初，“方专绘事，未甚为词也。自是数年间，余得奉教于当代词宗朱古微先生，又与冒鹤亭、夏剑丞、林铁尊、潘兰史诸君结‘沤社’，相唱和。复与龙榆生共编《词学季刊》。继又辑有清一代词为《清词钞》，余遂忝附声家之列，所作益多，湖帆则仍罕命笔也。抗日时，余避寇离沪，流徙数年，意兴牢落，所作遂稀。湖帆乃大肆力于词。今年余居京，湖帆裒所为词，属汪君旭初选定，付之剞劂，来缄索序。……余虽未窥其全，然以其所作之富及为之之专见豹斑。” 冒广生肯定吴湖帆以所见所藏金石书画入词，是“为词家日辟百里者”、“其他题宋以来法书名画及所藏宋刊《梅花喜神谱》尚不与焉。曾子固所谓骚人所不及，所世所未有，殆即此也。”其咏法书者，如《水调歌头·米襄阳书多景楼诗册次陆放翁韵》《谢池春慢·赵松雪书急就章册次季端叔韵》；咏碑刻拓本，如《丑奴儿慢·隋常丑奴墓志蔡友古韵》《金缕曲·汉沙南侯获碑六行本》；咏古画，如《瑞鹤仙·王叔明松窗读易图次周清真韵》《锦缠道·黄子久富春山居图残卷》《江南春·宋人画汉宫春晓图》；咏铜器，如《解连环·吴季子剑》等。

吴湖帆藏宋刻《梅花喜神谱》

　　吴湖帆于1954年将其近30年所写词作结集出版，因心仪宋词，故取名《佞宋词痕》。词集分五卷，收作品232首，另补遗6首，外篇《和小山词》74首，夫人潘静淑词《绿草地》一卷16首，继室顾抱真词1首，颇具规模。汪东在《佞宋词痕·序》中说：“观言情，诸作高者规模晏贺，次亦傍皇花外白云之间而宁拙毋巧，堂庑益宏阔矣。湖帆既工书画，精于鉴识，为人题碑帖图卷，遂亦以词为之叹咏而外，兼涉考据，此即如翁覃溪诗，别剏规格，虽有佳者，疑不足以示范，故承嘱所芟，以此类为稍多云。”汪东所评，可谓中肯。就词的文学创作成就上说，吴湖帆所作金石书画类词，虽有冒广生所言“日辟百里”者，但终究与翁方纲属一路，难免雷同之处。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吴湖帆虽然不是一代词家，但喜以诗词吟咏所藏金石字画，寄情于物，更以字画、收藏融入唱和，雅集交游，发挥着传统文化的融合力、亲和力，这正是一位文人艺术家的魅力所在。

　　气韵性灵成云表奇峰

　　吴湖帆先生在画学上的贡献，是于传统和现实中的变格领悟。作为旷世之才的一代大师，无不雄视千古，承担起继往开来的重任，学得先贤的精髓，并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与表现风格。随着吴湖帆先生题跋、书画记等文献的整理公布，使得我们能够较全面地了解他的艺术见解，体会到他对自己绘画风格转变的思考和这种转变对现代中国画发展、欣赏的意义。他对画学上的神韵、南北宗、宋元风格等都有深邃的思考。此外，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当时中国画的发展困境，有自己清醒的认识。自近代以来，西学东渐，欧风美雨，促使延续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发生深刻危机；世风推移，学术转型，思潮迭起，莫衷一是，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特征。康有为借政治上的维新变法主张，在《广艺舟双楫》中广为阐发包世臣《艺舟双楫》扬碑抑帖之调，强调摒弃陈习，以“变”来求得事物的进步。“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某些论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有过火、偏激之处，可谓“矫枉过正”。“五四”运动之初及以后一段历史时期内，在“五四”的语境下，文人文艺观等思想观念之争，往往围绕着文化的拯危继绝和拓进创新展开。即便是鲁迅这样的思想者，在1933年，因与郑振铎一起编辑刊印古色古香的《北平笺谱》遭到非议，而发出“新的文化既幼稚，又受压迫，难以发达；旧的又只受着官私两方的漠视，摧毁，近来我真觉得文艺界会变成白地”这样的感叹。吴湖帆于1935年发表《对于现代中国画之感想》，详述对于西方科学精神的理解和中西绘画的长处、区别。他写道：“夫中国画学，与中国文学，本互相表里者。中国文学，每因时代而为演化，中国画学，亦未尝不如是。其初亦侧重科学精神，后乃渐渐侧重哲学精神。如盛行人物时代（画学最先时代）之画，种种法度，严密异常，服装面相，皆有一定法式。后因作者之熟能生巧，渐趋简便，遂由模写而入于神化。换言之，即科学成分逐渐减少，哲学成分逐渐增多是也。及至盛行山水花鸟时代（画学第二及第三时代），绘画思想大变，以气韵为主，以性灵为先，纵笔发挥，泼墨成趣。如米家父子之山水，石恪、梁楷之人物，徐青藤之花卉，八大山人之翎毛，即皆以超乎象外笔与神游为作风者也。昧于中国画理，及中国文化之本质者，每以不合科学一语，为苛求责备之论据，其实写实派为一种，写意派又为一种，本不容混为一谈。中国画之作风，乃由写实而渐趋于写意，由科学精神而渐趋于哲学精神。亦正如东西各国自摄影学发明后，绘画之渐趋于印象派及未来派也。”“目前之中国，因政治上经济上之原因，一切物质文明，皆仰给予外国，而感觉自身之落伍，于是并世界文明国家所重视之中国画而怀疑之。学校图画课程，固以西画为主体，即社会上应设备国画者，亦常以西画替代之。驯至举国人士，群以国画为陈腐，忍坐视其沉沦消灭。此不得不认为教育制度之不良，而有以阶之厉也。所望贤明政府，及负有教育文化之责任者，对于具数千年悠久历史，为世界文明国家重视之国画，扶持之，倡导之，而勿任其湮没不彰，实中国文化之幸也。”将国画西画对立固然不妥，然而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实践，来证明中国画的特长、艺术精髓及创新。1936年在《美术生活》上发表代表作《云表奇峰》，是对传统山水画“南北宗”、青绿水墨的兼收并蓄，摆脱了流派束缚，形成了自己的笔墨风格。他的许多精辟见解还见于其题跋、杂记中。吴湖帆是书画家、鉴定家，也是艺术思想者。

　　神韵智愚见美丑

　　据郑逸梅先生回忆，他曾问及吴湖帆：书画鉴定真伪是否根据笔墨、纸缣、题款与印章，吴答曰：“这些方面，当然是不可忽视的要点，但善作伪者，都有欺混之法，一经幻弄，往往珷玞乱玉。我的着眼点，偏在人们不注意的细小处，因为作伪能手，轮廓布局，运笔设色，都能摹仿得一模一样，惟有细小处，如点苔布草，分条缀叶以及坡斜水曲等，作伪者势必不能面面俱到、笔笔注意，我便从此打开缺品，找出岔子，真伪便不难辨别了”。由此可知，吴湖帆对鉴定细致入微，笔笔要有来历，体现了一位画家对前人笔墨的探究与风格考察的严谨不苟，也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吴湖帆对创作与鉴定关系的把握和处理。吴湖帆对绘画的鉴定、品评，第一要点就是有无神韵。他有关神韵的论述见于《丑移画话》，他说：“画中最紧要处曰神韵，神韵欠缺则无论何如精欤妙欤皆非上品。”“何谓神韵，即在不可思议处现其美感。画之好歹只能以哲学方式辨别，不能以科学方式决写，即神韵之作用。”“神韵之作用即生之不同，有智愚有美丑。”“画之好坏不在乎物形之像不像，有神处不像亦好；无韵处像亦不好。”“古画未必尽佳，近画未必尽恶，去取之道以能得神韵为上。”所以他在鉴定上从不迷信古人、名人，于真伪、好坏，自然形成一套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说王时敏（烟客）画作鉴定，“烟客七十九岁冬后因患凤疾，其画往往由石谷、麓台等代作。仅吴兴庞氏藏册页二开，一仿倪云林，一仿米家山，装成小卷，后有南田题字者，为八十四岁真迹，用笔较未病前尤苍古可味，手略振颤，神韵天真，达最高峰，无人可拟及也。其他仿大痴浅绛略施淡青绿者，多麓台作，麓台时三十岁左右，偶尔自为润色而已。其另一种，笔法流劲而极精能者，是石谷代作也，石谷时在四十左右。此二种画流传甚多，不能以伪本论，盖款印俱真，就余所见石谷代者十四五本，麓台代者十六七本之多云。”吴湖帆将书画鉴定与品评结合在一起。评一幅作品的好坏与鉴定其真伪，本来是两个问题，在吴湖帆鉴定手稿里，常看到“伪而精”、“真而不精”等语。但对于大名家的作品，往往于总体风格之外，还要在笔法等细微处着眼，东西虽好，却不一定是他画的。这正是吴湖帆博采众长，长期揣摩、临写古人笔法风格，寓目无数而达到的境界。他沪上书画鉴定“法眼”、“一只眼”的美誉，是有其鉴定理论的，是多元文化熏陶下的鉴定神功眼力。

　　大画家必先爱吾家邦

　　吴湖帆先生从先辈继承的，还有深深的爱国情怀。他说过：“学国画而欲成大家者，必先爱吾家邦。”他出身传统士大夫家庭，这是中国传统的知识群体（“士”、“士大夫”），其社会属性，是学者-乡绅-官僚三位一体；同时，兼具“仁以为己任”、“社会良知”、“世界有穷愿无尽”（梁启超诗）的理想典型一面。在近现代，他们在探求种种挽颓救弊方案之时，激发出续命传薪的历史责任感，与本民族文化的兴衰共同着命运，同为中国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的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中国传统在向现代转型过程中，既蕴含了文化人救亡图存的自觉，也体现了文化重建的使命。吴湖帆生在甲午年（1894），甲午战争的国耻，特别是祖父吴大澂领兵抗战失利的事迹，带给他深刻的印象。《清史稿》卷450有关吴大澂的传，有光绪“二十一年，出关会诸军规复海城”，结果兵败，“退入关，奉革职留任之旨。乃还湖南，寻命开缺。二十四年，复降旨革职永不叙用。”最后的评论是：“大澂治河有名，而好言兵，才气自喜，卒以虚骄败，惜哉！”吴湖帆所撰《吴氏世系》中对恪斋公的生平只有简述。而顾廷龙先生有专文论述此事，名《甲午战事中之吴大澂》，其文曰：“吴大澂以词臣握兵符，当甲午之战，独以湖南巡抚请缨北征，各省督抚谁复有敢出此者。其忠诚之怀，宜令人钦服，乃于事适得其反；盖即以此招人之嫉忌也。自出关至回湘，无一时一事不受人牵掣谗诋者。战事之败，吴氏固不能无咎，要亦大势已去，莫可挽回；而后人评论，往往归罪于彼一人，殊非公道。苟洞悉始末，当不若是。按吴氏之败，原因非一……”。此文系“剪裱本”，被吴湖帆恭恭敬敬贴在《恪斋公光绪甲午战事电报手稿》扉页上，无异于作了“事实胜于雄辩”一类的注脚。吴湖帆所藏这类电报底稿、往来信札等较多，凡事关恪斋公者必妥加装订，题辞签章，似有“五百年后人论定”那样的寓意。 1943年，吴湖帆和郑午昌、梅兰芳三人倡议，李祖夔、汪亚尘具体筹备组织“甲午同庚会”，由当时上海社会名流中恰同生于甲午年的二十位爱国志士组成，旨在宣传抗日，在社会上引起过极大反响。读吴湖帆《丑簃日记》（1931—1939，缺1936），有关抗战的内容比比皆是，往往刚记录完古人字画、名拓，忽而详细抄录报载战事。如1937年，自7月8日卢沟桥事变起至年底，几乎每有战事必录。日记尤其详细抄录我军胜利战绩，如8月19日录“中央18日电”，表彰自16至18日击落敌机38架的战绩，吴湖帆一一抄下飞行员名字共21条。至于上海的战役，更是惊心动魄，“吴淞我军浴血大战，狮子林残敌退江边。罗店又大战，我军北进。浏河大战，残敌受包围。我军分三路扑罗店残敌，毙敌旅团长……”。一位艺术家，面对战争的烽火，关注生死攸关的时刻，关注歼灭敌军，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吴湖帆还于“一·二八”战事中画《勉铁军图卷》，上海沦陷后又作《千村寥落图》，题诗有“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句。直至新中国成立，他也有歌颂新事物的画作。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试爆，报载爆炸时升腾的蘑菇云照片，这引发吴湖帆最后的创作激情，挥毫以水墨晕染逼真地画成《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他的爱国情怀是前后一贯，刻骨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