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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一段马云(微博)唱京剧《红灯记》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大家纷纷惊呼,没想到唱的真不错!马云白底布鞋+雪茄+京剧,完全不像一个资深互联网人士,倒像是一个老派票友。
这可能并不是装,似乎随着人年岁的增长,就越来越能发现这些中国戏曲的好。
和流行歌曲直白地说“我爱你”不同,中国的戏曲,唱腔百转千回,有时候一分钟才唱一句,唱沿路的风景,唱曲折的感情,年轻人耐不下性子来听。
可在阅历丰富,历尽沧桑的人听来,却是不一样的味道。
演员的唱腔、身段,合着鼓点,起起伏伏,这节奏和韵味,恰恰跟中国画里笔墨线条的起承转合相吻合。
无怪乎,喜欢传统文化、艺术的国人都爱戏曲,因为这里面所包含的“魂”是共通的。
而在画家里,也有一个人,一辈子痴迷看戏、上台演戏,终日画戏,把《霸王别姬》里张国荣那份儿“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儿,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就是关良。
画家关良,是从小泡在戏院长大的资深票友,粤剧、京剧,只要是戏都能看到如痴如醉,光看还不算,还要学,还要演,还要画。
他的戏画,好玩儿极了,仿佛将一干生旦净末丑的大戏台搬到了纸上,由他按下戏台暂停键。似乎再按一下,演员们还会继续唱念做打。
爱戏的人很容易交朋友,聊两句戏,就熟了。关良也有这样的好朋友,除了著名武生盖叫天,还有一个远在美国的华侨票友黄青新。
有人说美国也有京剧票友?
不但有,还多着呢。梅兰芳上美国演戏,难道全是洋人看吗?离开家乡的华侨,往往更加离不开传统这口,那是他们心上的一口提着的气儿。
1984年3月,关良应黄青新的盛邀,赴美国纽约考察和访问,并在黄青新家中居住,一住就是半年。
黄青新是在美国发展的华侨实业家,热心慈善事业,曾回国到广东捐资建过学校。除此之外,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粤剧和收藏书画。
黄青新是粤剧骨灰级票友,不仅喜欢看粤剧,还在纽约出资组建了一个“青新雅集”乐社,专门请老师来辅导自己演唱,邀请国内名伶到美国演出。
关良和黄青新是广东同乡,又都热爱中国戏曲,俩人简直相见恨晚,在曲艺书画上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说不完,就用画的。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关良给黄青新画了许多戏曲人物作品,那时关良已经84岁。
这些作品,在关良回国后,被黄青新悉心珍藏起来,机缘巧合,辗转到广州华艺国际春拍。正巧,4月22日、23日,在上海延安饭店华艺国际春拍精品巡展上,就能看到其中部分精品。
细细看来,八十四岁老关良的笔头,仍然精彩。这精彩,来自于他从小在心里提着的,那口传统的气儿。
画画和戏曲,生长在灵魂里的两根藤
1900年,关良出生在广东番禺的乡下。当时老百姓连写封信都要花钱找测字先生,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看戏。
关良小时候家里清苦,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坐在爸爸肩头,去乐善戏院看戏。
他最爱看的就是“全武行”的打斗场面,看完戏回到家,还没过足瘾,自己也要在床上学着武生翻跟头,直到被母亲骂一通。关良的戏瘾,从那时起就已经初见苗头。
关良11岁时,跟着父母搬迁到南京。他们住在两广会馆,馆里就有戏台,每到戏班子来演出时,关良就扎到前排去看。
渐渐地,关良开始知道大闹天宫的是孙悟空,倒拔垂杨柳的是鲁智深,耍青龙刀的是关云长……看戏、画戏曲小人儿的爱好,也一直伴随他长大
1917年,17岁的关良在“实业救国”的呼声中,跟随二哥赴日学化学。关良不喜欢理科,每天补课补到脸发绿。
唯一放松的时刻,就是晚上二哥做饭时,他能闲一会儿,把玩着从南京带来的大量洋画片,随手涂两张人物画。
所谓“洋片”,就是香烟盒子里的小画片,上面用彩色线描画着中国戏曲和小说人物,这些洋片,是关良小时候父亲给他的,是他童年最珍贵的宝贝。
关良的随手涂鸦,让二哥学画的好友许敦谷看到了,觉得他很有潜力,便介绍关良进入了日本川端研究所学习油画。
从此,那个随手画小人儿的化学学渣关良,竟走上了画家的道路。但此时的他对西画的认识是:“远看西洋画,近看鬼打架!”。
后来关良转学到东京的“太平洋画会”。印象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野兽派、表现派、构成派等西方现代派艺术,让他目眩神迷。
慢慢地,他发现自己能看懂了。
在西方艺术家中,高更、凡高以及马蒂斯的艺术风格对关良影响很大,回国后关良在学校教授的,也是油画。油画和他喜欢的戏曲,似乎是两个不搭界的事情。
但命运很好玩。抗战时期,关良囊中羞涩,竟买不起油画画材,于是改画中国水墨画。
长期接受西方艺术体系的教育,关良总沉浸在立体、透视、光影中。但当毛笔沾上宣纸,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关良觉得,一切都应该有所改变。
他开始尝试画自己一直以来最喜欢的中国戏曲人物。
他喜欢看戏、听戏,而当别人沉浸在戏曲中时,他不忘拿着本子画舞台人物速写,他用西方的办法记录传统戏曲演员的唱念做打,去解构人物动作、情绪、舞美设计。
回家后,他用传统的毛笔、宣纸、国画颜料,从速写中提炼出自己所理解的戏曲人物形象。
那一个个有些变形、夸张、类似孩童拙笔勾勒出的小小的人物,竟让关良痴迷到一画就是近60年。
画里的,都是活角儿
关良画戏,缘于他爱戏。没有这份儿爱,他画不了那么真实,那么可爱,那么像小孩一样,仿佛画的是自己的好朋友。
《西游记》伴随关良长大,他曾无数次画过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唐僧的形象和故事。
1960年,浙江绍剧团公演剧目《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六龄童饰演孙悟空,七龄童饰演猪八戒,此剧目一经推出,火遍中国,也被改编成京剧。
文革之后,四害清除,为表心中快意,良公画了十多次京剧《三打白骨精》这场戏。
关良痴迷京剧,和京剧名家李万春关系非常好,他爱看《大闹天宫》,也爱画。
1981年,《大闹天宫》开演前,李万春特意给关良送票,还说:“今晚兄弟给关先生保驾看戏,散场负责送回家。我要为二位翻一个‘虎跳’!百分之一千平安无事!”
当时李万春70岁,还要给81岁的关良表演“虎跳”,把关良吓得够呛,劝他千万别演,但李万春表演到尽兴处,还是来了一个完美的“虎跳”,意外观此福利,让整个剧场的观众都开了锅。
可见人要是有一项能够全身心投入的爱好,真是能活到老,玩到老,永远都是一颗赤子之心。
关良画戏,“得意忘形”
关良画戏,并不着意于将造型画的特别准确,而更在乎传神。
下面这幅打斗场面,画的是京剧《十字坡》中的一幕。
《十字坡》,又叫《武松打店》,演的是武松因杀了潘金莲、西门庆,被发配孟州,途中投宿进十字坡“母夜叉”孙二娘开的黑店。夜间,黑店老板娘孙二娘药晕公差,潜入武松的房间,打算谋财害命,顺便弄点人肉做包子馅儿。但武松早有防备,与孙二娘打斗起来。
画这出《十字坡》,关良特意选取了最激烈的打斗场面。
画中武松将孙二娘行凶的刀打飞,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而“母夜叉”孙二娘仍心有不甘地挣扎,一只手盯着刀,还想伸手去够,另一只手不忘格挡武松,大拇指刚好按在武松人中上,感觉武松应该很痛。
后面俩人应该是黑店里的伙计,躲在桌子后面瑟瑟发抖,还忍不住伸头去看二人打斗。
这感觉就是舞台上的一出戏,被关良用画笔按下了暂停键。
关良之所以能画出角色的精髓,不只是因为自己的体会,他还经常和大武生盖叫天一起研究探讨。
爱看戏的关良,与盖叫天关系也非常好。两人常在一处,盖叫天边说戏,边演戏,关良则一边学,一边画。
盖叫天表演时,一招一式都融入了他对角色的理解,往往合着锣鼓点“嘣—噔—呛”的节奏来一个精心设计过的亮相,博得观众满堂彩。但关良画的却不是盖叫天最威武的亮相一刻。
刚开始,盖叫天也不太懂关良的画,觉得他的画散了神。后来慢慢才明白,原来关良特意捕捉了他亮相还未定的时刻,也就是锣鼓点的“嘣—噔”还没到“呛”的动态时刻,因此人物具有动感,不是呆板的。
这幅《武松打虎》中,武松显然与猛虎酣战费了好大力气。只见他右拳高举、紧握,正在蓄力往下捶去,左手按住虎头,整个人顺势跨坐在老虎身上。
老虎的脸可以截图做表情包。
《武松打虎》这一题材,关良也画过很多,下面这幅扇面,好似武松换了一身衣服,打虎的姿势也由跨坐,变成了左腿跨虎头。这次武松费的力气也不小,你看他左手还撸起了袖子,右拳高举,双眉倒竖,嘴唇紧抿。
而老虎则一副“我去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可能是画得熟了,伏虎罗汉也逃不开武松打虎的影子。
眼磨亮了,把角色、演员两层心灵都读透
关良这幅李逵的造型,与京剧舞台上袁世海先生的李逵神韵颇为相似。
画中李逵怒目圆瞪,双鬓斜飞,显出了他暴脾气的性格,人物右手一架,左脚一勾,长髯微斜,仿佛下一秒就要提着板斧去砍人。
李逵在京剧中属于花脸架子,粗狂鲁莽、暴躁易怒,有时候还是搞笑担当。
袁世海在表现李逵观赏梁山泊美景时,就演成了李逵想应和美景念首诗,但冥思苦想就是念不出来;又想到有人说梁山泊无美景,便想把那人暴打一顿,真是活灵活现。
关良这样说画戏:
“眼磨亮了,把角色、演员两层心灵都读透,由通而化,水到渠成”。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他笔下的李逵,姿势和袁世海版的李逵几乎一样,但具有关良式的稚拙夸张。
无怪乎,李苦禅称关良的绘画是“得意忘形”。
李逵一言不合就砍人,鲁智深却是一言不合就破坏树木。
粗眉倒立、眼如铜铃、肥硕鼻头,光着膀子,肌肉发达,还有胸毛,鲁智深就是这样的糙汉子。
关良在鲁智深的手臂上,用淡墨线条勾勒出肌肉正在用力的效果。
比起李逵和鲁智深性格中的易怒因子,雪夜被逼上梁山的林冲,表情也是怒。但他的怒不是先天性格中自带的,而是妻子被抢的怒,自己被陷害的怒,被追杀到忍无可忍的怒。
林冲身着长袍,头戴范阳帽,扛枪挑酒壶。帽顶的穗,长枪的穗,酒壶的穗,长袍衣摆的皴擦,都暗示着他正冒着凛冽的风雪,在寒夜中愤怒疾奔。
他的怒在外放中还有收敛,带着冤屈、隐忍、痛苦和绝望。
失了街亭的马稷,眼中全是悔恨,裤子那一抹显眼的橙黄色,是不是暗示着他的骄傲和浮躁?
关良晚年出国交流,使得他的画融合了更多西方艺术的元素,色彩比之前更加奔放、浓重、明亮。
比如在表现宝钗扑蝶这种轻松愉快的场景时,衣裙、首饰、扇子和蝴蝶的色彩就尤其有这个特点。
《西厢记》里的红娘活泼又调皮,机智又八卦,这种黄绿撞色的设计特别能够突出她鲜明的性格,而且清新通透,没有市井的俗气。
这幅画里的狼,用色也比较鲜亮、大胆。不仅如此,在墨色的运用上,也是枯墨多一些。这是关良晚年作品的典型特点。从1983年到1986年,晚年关良在画人物时,还会不经意间有“颤笔”,比如东郭先生的衣服线条,这确实与年龄有关。
越画越好,越画越自由
关良的人物之所以充满灵气,点睛也是很重要的一点,瞟、盯、瞧、观、见、捎,不同的眼神表达着不同的情感,所以关良为每个人物点睛的手法也各不相同。
这幅《游龙戏凤》里面,明朝皇帝朱厚照遇见了别的美女,抛下李凤姐就走,他的眼神,充满薄情和嫌弃,而李凤姐则是心酸和无望。
可以将关良在40年代画的《游龙戏凤》做一下对比。看看他早期、晚期的作品变化。
早期关良点睛的手法大多是“芝麻粒”,而不是后来稍大一点的圆墨点。这幅里朱厚照的眼睛“芝麻粒”的效果更明显一点。
早年作品里,朱厚照的面部被处理成白脸。京剧里的白脸,通常用来突出奸滑之辈的性格特征,所以早期关良塑造的朱厚照,戏剧元素更多,褒贬的意图更加清晰。
《钟馗嫁妹》里,钟馗的点睛手法很明显不再是“芝麻粒”了。
此外,早期关良的在构图时多采用散点透视法,但这幅十多平尺的《李太白醉写蛮书图》画于晚年,更偏西方的“焦点透视”,各个人物、道具的位置关系和大小,都和实际人眼在舞台上看到的差不多。
梅大师一出《贵妃醉酒》,惊艳了中外多少戏迷。关良这幅画,着重描绘贵妃下腰衔酒杯之前的一瞬间,贵妃的开脸相当好看,眼神更添媚态。
看着画,就不禁想起梅大师的绝代风华,那种醋意、嗔意、娇态、醉态、生气又要伪装不在乎的劲儿,勾着人的心思也跟着百转千回。
咱们的艺术,要三十年后才被大家理解
除了戏画人物,关良也为黄青新创作过一些静物和山水。
1984年访美期间,关良曾在纽约举办画展,引起了很大反响。关良的作品,画的精神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却又运用了西方的技巧和观念,西方人看得懂,所以喜欢。
1984年于纽约东方画廊 背面画作《钟馗图》
比如中国画家很喜欢画《清供图》这个题材,但是到了关良这里,清供图就变得热情奔放起来。
这幅《花果图》用色格外浓郁,热烈。色彩、构图,仿佛都能看到印象派大师塞尚的影子。
关良在1957年曾经和李可染一起去德国办过画展,在德国写生了不少山水风景。
他晚年这幅《德国山水》,可以很明显看到西方印象派粗放的笔法,着重光影的对比,但是湖边那一粒垂钓的人物,却又和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隐者高士有点相似。
描绘桂林山水时,关良更是以快笔粗线勾勒出漓江山水的大致轮廓,仅以墨色浓淡来强调山水光影的变化,也是印象派的手法,但水中扬起的风帆又确实是中国传统的画法。两者结合起来,并不显得突兀。
下面这幅画,描绘了苏州天平山的丰收图景。太平盛世中的一隅,有恬淡的田园风光,和农人丰收的喜悦,这就是关良最想要的生活,没有战乱,没有倾轧,人们付出劳动,收获喜乐。
这幅画越看,越和方召麐的作品有共通之处。而方召麐和关良,都曾是经历过苦难,却仍对艺术孜孜以求,走在时代前沿的先锋人物。
1981年,关良在香港办展,并且在港中大做讲演。方召麐曾对他说:“咱们的艺术,都要三十年后才被大家理解”。
三十多年过去了,关良天真稚拙的画作,也确实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喜爱。
汤显祖说: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斯人已去,关良和黄青新的友谊故事,今天我们已经无从得知细节,但那半年的朝夕相伴中,这些画儿留下来了。
这些画儿会在4月22日去上海,如果你有时间有机会,希望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