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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俨少,字宛若,上海嘉定人。擅长中国画。1926年肄业於无锡美术专门学校,次年从冯超然习中国画。抗日战争时期曾在重庆、成都工作。多次举办个人展览会。解放后曾画过连环画,1956年后为上海画院画师,1980年为浙江美术学院教授,浙江画院院长。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代表作品《朱砂冲哨口》获建国30周年美展三等奖,代表作品有《层峦暖翠》、《峡江险水图长卷》、《雁荡云瀑图》等。多闪在国内外举办个人画展。出版有《陆俨少画辑》、《陆俨少画集》等画册,著有《山水画争议》、《山水画六论初探》等。
攀登峰峦,没有笔直的捷径,却满是弯路、岐途。少走弯路,免入岐途,便是捷径。当然,这捷径与取巧的人素来是隔膜无缘的,它只存在于诚实者的脚下。探索当代重要山水画家陆俨少数十年卓有大成的艺术道路,其成功的诀窍也正是“诚实”两字。
天才不可仗恃,以一股傻劲循序渐进,这是陆俨少诚实求艺的特点之一。少年时代的陆俨少就如“新剑发硎,光采奕奕”。他学习书画也兼攻诗文。一个偶然的机会,前清翰林、学者王同愈见到他被老师批改过的诗作,竟惊叹不已,并断然判定:原作比批改过的高明。又慨叹地说:他倘早生50年,定能猎取“功名”。天才的光芒得到应有的颂扬,而天才自身却经受着考验。须知:天才如果不能在自谦中发展成长,就会在自傲中衰败消亡。性格深沉内向的陆俨少却能正确对待颂扬,他将横溢的才气一无损耗地化作深造的力量。
在20世纪初叶,对于既无家学渊源,又乏师友熏陶的陆俨少来说,学画的条件是十分艰难的,如资料奇缺,印刷画片模糊含混,难以看出原作的精神;艺术性较高的名画真迹,即使承收藏家慷慨出示,毕竟烟云过眼,难以细细捉摸其中机关。以此而论,在“吃”传统营养方面,他是可怜的“饿汉”。然而,事物无不利弊相参,“饿汉”而善于细嚼勤消化,其汲取到的艺术营养倒远较贪多嚼不烂的“饱汉”更实在、更充分。资料不足,他不气馁,不自弃,而是诚实地实践古人“得片纸只字,可卓然成家”的箴言。
即使借得一件画作的复制品,他都如获至宝,悉心临摹;笔墨含混,他就精心地揣摩其章法构图;偶见原作,如遇良师,他就倾注心力,在画幅前顺着笔墨的纵横交织,默默地站上几个小时,如痴似呆地目临心记,探幽索微,将往日所得与呈现目前的笔墨技法作交融的理解,将自己把握的历代名家、名作进行异同、高下的具体比较,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直到心胸充实才跚跚离去。多少个岁月,他对传统佳作一笔不苟、一遍又一遍地临摹,务求形神兼得,化为己有。就在这看似无聊枯燥而又欢悦有得的勤奋攻习下,他获得了足以将两宋、元、明许多名画家精思绝艺活现于纸帛之上的非凡本领。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四方好手,纷至沓来,显露着各自的身手。才华出众,画艺超群的陆俨少,厌恶社会的尔虞我诈和画坛的宗派对峙。他不愿与世浮沉,而是以诚实之心,作出了常人难有的抉择,“宁为时所弃,不为名所囚”。为了排除干扰,专心致志探索绘画的更高境界,他毅然别离了故乡上海,全家迁居到浙江武康静寂的上柏山里,筑室疏泉,开始了种竹植树、读书作画的淡泊生活。在这里,没有无谓的争斗和市侩式的应酬,一天就是实足的一天,可以用心地学习。他专一地读书,用心地作画,勤奋地写字,对宋元明清画派的融贯变化,形成了高标绝欲、清婉雅逸的古典主义画风,赢得了前辈大师们的赞赏,也获得了社会的首肯。陆俨少中年时期的画风,虽然为后来的陆俨少所突破,然而它在画界中至今还拥有众多的迷恋者。
成就不可陶醉。撇下名誉的包袱,坚韧地向高峰迈步,这是陆俨少诚实求艺的又一特点。他中年别具一格的画风,被誉为:“风格自主,盖数百年来得未曾有。”名由艺出亦以艺贵,陆俨少的名字有着日益加码的分量。可是,成就并没有使他陶醉,更没有使他滞步。诚实的艺心,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在攀向峰峦的道路上,俯首向下看,自己似乎是站在最高处,而仰首向上看,自己正是站在一无积累的起步点。
前路正遥,务必奋进!他还严肃地意识到:虽然自己传统根柢深厚,非宋非元,熔冶诸家,自成一派,无可厚非。但这风貌气质,毕竟是师法古人,因之新风貌里透露较多的是传统的古典式的气氛,不免有“似曾相识”之感。真正的既属于个人又属于时代的新画风,不能是对古人的“寄生”,而应是对古人的“独立”。
传统要继承,但不能古人化,传统要发展,更要化古人。尽管在陆俨少的周围有着众多迷恋他古典风貌的师长、画友、读者,他们规劝、告诫、牵制他,企求他维持这古典式的风貌,筑成了一种无形而坚固的层层障碍。但诚实之人必备倔强之心,他毫不眷恋故我,决然毅然开始了新的攀登。为了开创新风,他象学童一般地接触新事物,研习新技法。西洋画的透视,水彩画的色彩,摄影中的光感,版画中的黑白,以至于山水画之外的人物、走兽、花卉……他都加以研求借鉴,以期在国画里注入新的血液。
他也更懂得,古人中创新有成的山水画大家,无一不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自然宝库中获得新鲜的艺术形象、奇特的艺术笔墨。转益多师,不仅要师法传统艺术、师法姐妹艺术,更要师法大自然。他充分利用解放后画家深入生活的大好机缘,注视、开挖着古人未见,或见而未用的奇妙造化,借以塑造新画派的血、肉、灵魂。的确,这谈何容易?!它需要天才的开挖,敏锐的目光,奇妙的联想,外加枯燥乏味的发掘锤炼,九朽难罢的尝试。
这艰辛繁苦的漫长过程,正是陆俨少全部欢愉和寄托所在。他始终像金矿勘探者一般,注视着他以往一千次目染耳濡而总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平白“溜去”的事物和灵感;捕捉着他以往一千次都认为平淡无奇,而终究从中发现平而不淡,蕴涵着新奇因素的又一次。
他深入山区,从皖南山巅上偶然出现的轮廓光,新安江连日阴雨中的云腾雾飞,创造了骀荡灵变的“留白”和沉郁雄勃的“墨块”技法;他由井冈山只见树木、不见山石的高山大岭葱郁景色里,创造了以画丛树密林覆盖冈岭而见洼隆起伏的技法;他静卧于山岭之间,细观日光背景衬托下的白杨树梢尖枝叶疏密圆浑,将之概括改造入画;雷雨刚来,几颗雨点打在水泥地上,凌空而下,遒浑饱满,远胜于古人的“苔点”,他也把它改造入画;他从井冈山翠竹的生长姿态里,创造了画竹丛的新技法;他从对黄山云海的观察中,创造了线条钩云对比泼墨写山的新技法……锲而不舍、兢兢业业的探索,使他不囿于一招一式的小成,而获得了自成体系的大成。他终于以奇峭磅礴的构图,恣肆跌宕的笔墨,雄勃酣畅的意境,创造了全新的一代画风。
值得指出的是,他的画风和书艺是互辅互利的。从他“三分写字,三分画画,四分读书”的箴言,足见他对书艺的注重。50岁前是他的博取期,习帖摹碑,多方汲取古贤墨妙。后又钟情于柯九思、杨凝式,复参以他一贯的毛颖锋、腰兼用的非凡笔性,从而形成了自由、矫健、刻厉的极独特而个性化的线条和书风。
记得1979年我陪他去欣赏一件唐寅的山水画,先生如读一篇经典文章般地捧读良久。在归途上,他极认真地对我说:“这张画,其他的我都够得到,就是船上画桅杆的那一笔,我还达不到。”如此地重视笔性的神奇和线条的特质,使他高妙的画风愈益得以升华。
在患难中不颓废,以一往无前的意志坚持向高峰冲刺,这是陆俨少诚实求艺的又一特点。社会大家庭的悲欢苦乐将分配给每一个成员,画家也概莫能外。作为一个诚实的画家,陆俨少历来拒悲欢而不顾,置生死于度外,以事业为生命,牢记自己是一个“殉道者”。自从他立志求艺始,事业心就象呼吸一样从来没有间断过。
1946年,他竟搭乘原始的木筏,由重庆顺流而下宜昌,历时一个多月,两岸奇峰夹峙,恶滩棋布,暗礁横生,水急浪旋,险情叠起。水路上不乏筏碎人亡的灾难,行人为一波一澜所震慑而锁眉悸心,他却以为“性命可轻,美景难得”,心痴神醉地饱览这奇诡万态、不可复得的山光水色。陆俨少身处危境而宛入仙境,他一无患难中人常有的悲怆沮丧的低调心神,而以艺术家乐于求奇索异的坦荡心神感受这三峡惊险。
因此,他得天独厚地获得了前贤及今人缺少的艺术素材,难怪他所写三峡险水,思如泉注,笔欲鲸吞,“龙腾虑踞势非一,交戟横戈气雄逸”,以壮烈惊愕的气势打动读者,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云起浪激的险景与美景之中。启功先生在读到他的《烟江叠嶂》图卷之后,曾题诗一首,既赞颂了作者的高妙画笔,也道出了读者的感受:“蜀江水碧蜀山青,谁识行人险备经。昨日抱图归伏枕,居然彻夜听涛声。”
在“文革”中,他遇到了一生中最巨大、深重、长久的灾难。贤妻好友无不为这位“老牌运动员”时时担心,天天捏汗,他却对辱骂批斗全然不顾,一心沉浸在神圣不可侵犯的绘画宫殿里。以往的成就没能让他止步不前,当前灾难也无法阻止他向前的决心。“运动”夺走了笔、墨、纸、砚,他依然刻苦地研求画理。他相信党,也相信自身的清白无辜,愈益珍惜和把握着差可自主的艺术生命,决心完成衰年变法的宏愿。没收了画笔,他就悄悄地拣来别人写“大批判”扔掉的破笔,以清水代墨,以桌面代纸,在他那满是裂痕和坑洼的破旧桌面上画下了一张又一张别人不见踪迹,也难以抓住“把柄”,而于己十分有补益的“画幅”。他把抄写“交待”、“批判”大字报也当作练习书法的好机缘。甚至在批斗之时,他也能运用“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分神术,以手指权当毛笔,在腿面上悄然比划,寻求对景物描写的新手法。每天,他除了例行完成“认罪”、“交待”的政治节目,他心目中想到的又全是“化古开今,推陈出新”的神圣追求。这可谓是胸有寄托,百愁俱灭。
经历过“文革”的浩劫,一些艺术家在灾难压顶中含冤离开了画坛,甚至背别了人世;又一些艺术家耗尽心力,无可奈何地滑向艺术的下坡;另一些艺术家则临难励志,承接难友的遗愿,去攀登艺术最高的峰巅。陆俨少正是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艺术家!近乎一辈子的磨难都未能把他吓退压垮,苦难对他始终是一种磨练,是一股最具价值的动力。“文革”10年,恶风腥雨,然而祸伏福倚,为他完成画风的创格自立,从精神境界、艺术思想、笔墨技法诸方面作了最坚实、最充分的锤炼和准备。使他获得巨大而令人仰慕的成功,成为20世纪山水画家中的巨匠之一。
山有峰巅,攻艺之路则永无止境。《淮南子》有语:“行百里者半九十。”对于清醒而有战略胸襟的艺术家来说,即使抵达“百里”之程,也决非是止境,他将随即踏上 “行千里者半九百”的新路。
晚年的陆俨少在那得来似乎太晚而益觉可珍的晚晴轩里,安闲自适,周围充满着来自海内外的恭维、崇敬,但这并没有使他滋生艺事上的半点懈怠和满足。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对自身作深刻的反省,决意再作一次否定之否定的变革。改弦易辙,更新画风,谈何容易?她迷人而又恼人,她令人神往而又难于亲近。惟有以真诚之心,真正地感动了她,她才有可能降附于你,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古来就不乏“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严酷结局。
陆俨少为了这艰辛而神往的目标,他尽力摆脱娴熟的笔墨技法,摆脱国画圈子里常有的喜旧厌新的偏见,摆脱名位这类累赘和负担,力图揉进丰厚的生活底子和感受,揉进消化并提炼为自我的主观意念,揉进时代的信息和苦尽甘来的一腔激情。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笔者有幸读到过他大量的跟过去似乎判若两人的画作,其中有不少未成功的失败之作,但也不乏透露出成功曙光的新佳构。
陆俨少先生是一位执着而内向,讷于言语而喜于创新的艺术家,他义无反顾的变革精神和崭新的习作向人们传递着这样的一种信念:往昔的奋斗,仅代表往昔;到手的成果,仅意味着曾经有过的丰收。满足和迷恋往昔之新,丢失的将是整个今天和明天。艺术家不能,也不应该在一生中仅仅一次出新(尽管有一次也是够幸运和了不起的),而务必持续更新。须知,曾经有过出新风貌的艺术家,到手的新风如果不在进取中常变常新,新而又新,势必在自我乃至于追随者保守的怀抱中变成无意义的复制,就会自然地抹去“新”的光泽,由抱残守缺变为古板的陈腔滥调。
陆俨少的一再变法,体现了一个有为艺术家,把涤旧来新视为自己的天职,体现了一个艺术家无私无畏的胸襟。少年气盛,无牵无挂的搏击是可贵的。而不为以往的成果所牵制,不为赫赫的名位所羁缚,卸下包袱,勇于消除顾虑的搏击,益见可贵。搏击本身就充满活力和欢乐,由搏击而胜利地敲开另一新界的门扉,必然是勋业辉煌。即使搏击而终于打不开新的疆域,他那顽强奋斗所留下的脚印,却也是具有借鉴价值的财富。历史总是公正地评判着他的全部创造,记载着他往昔的不可抹杀的成绩。
回顾陆俨少的艺术道路,诚实是他艺有大成的重要法门。诚实是人生奋发图强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支柱和动力。有了这诚实,在艺坛上才有陆俨少,才有陆俨少这奇葩般的一代画风。中国画坛,无论以往、今朝和未来,都亟需这宝贵的“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