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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曾(左二)与中华美术协会同人合影
陈师曾(左二)与北京文化界人士合影
陈师曾(1876—1923)的继母于1923年农历六月廿九日卒于南京散原别墅,他悲恸欲绝,几不能自拔,其画侣陈半丁(1876—1970)遂为其创作了一件《槐堂思亲图》(“槐堂”为陈师曾斋号),以纪其“思亲”之痛。陈半丁在画上题识曰:“槐堂思亲图,癸亥九秋大病初起,灯下写此,陈年。”所绘陈师曾枯坐于山石上,身着长袍,脸庞瘦削,面容憔悴,若有所思,一颗古松矗立于前,树干遒劲而枝桠斜出,松针新绽,古韵中显见生机。因陈师曾继母于诸子中对其尤为笃爱,常举其行谊为诸弟表率,陈师曾亦视若亲母。因而其母病故,陈师曾的心境自然可以想见。在之后不到两月,陈师曾亦因偶染伤寒,又错吃了药,于八月初七日卒于南京寓所,令人扼腕。
陈半丁非以人物画见长,但其所绘陈师曾形象,可谓形神皆备,得其哀痛悱恻之思。此画的意义,并不止于记录陈师曾一时之状态,更是“二陈”交游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节点,是两个画人学谊的象征。
现有文献资料表明,“二陈”交游的时间并不长。两人最早订交是在1917年。这一年,陈半丁受国立北平美术学校的聘请,担任中国画教授,而陈师曾则供职于教育部任编审员。两人相识后,商议在北京大学创办书画研究室。虽然后来因经费不足而未能成功,但自此两人成为至交。大致在这一年,齐白石也通过陈师曾知道陈半丁并与其结识。齐白石在1922年所写的《壬戌杂记》中记载:
陈半丁,山阴人,前四五年相识人也。余为题手卷云:半丁居燕京八年,缶老、师曾外,知者无多人,盖画极高耳。余知其名,闻于师曾。一日于书画助赈会得观其画,喜之。少顷,见其人,则如旧识。是夜余往谈,甚洽。
据此可知,陈半丁早年知之者甚尟,陈师曾即是其知音之一。
“二陈”一起参与美术社团、书画雅集、合作绘画,演绎着彼时活跃于北京画坛的同道们常见的艺术模式。1920年,中国画学研究会在北京成立,陈师曾、陈半丁与萧谦中、贺履之、徐燕荪、徐宗浩、吴镜汀等人同为发起人。研究会的宗旨是“精研古法,博采新知”,每月例行有一到两次聚会,地点多在东四钱粮胡同的金城寓所或北海公园。诸君一起坐而论画,雅集挥毫。1922年秋,陈师曾组织策划苏东坡诞辰885周年的纪念活动,广邀包括陈半丁在内的画坛盟友如王梦白、周养庵、汤定之、齐白石、萧俊贤、萧谦中、溥心畬、姚茫父、罗雁峰、凌直支、杨令茀、金拱北、孙诵昭、江南苹等参与,弹琴赋诗,合作绘画,极坛坫之盛。因雅聚地点在罗园主人罗雁峰先生处,此次聚会后来被称为“罗园雅集”,与当年苏轼所倡导的“西园雅集”可谓遥遥相挈于千载。
就现存作品或文献中,亦可大致看出“二陈”基于共同艺术追求之上的翰墨因缘。1921年秋,“二陈”合作《野菊图》,陈师曾题识曰:
野菊丛丛秀,山烟处处遮。杖藜随法喜,一笑悟津涯。半丁为静厂画菊,因足成小景。辛酉秋,师曾笔记并题廿字。
钤朱文方印“朽”和白文方印“今之隐人者”。画面为陈半丁绘两丛野菊,分别为花青与淡黄所写,错落相间,陈师曾绘山石与杖藜。画风与意境相得益彰,融为一体。同年,陈师曾题蕉砚云:
予蓄此砚久矣。去年始得缶翁铭而书之,半丁刻,燮阳拓,可陈四长。燮阳留此本属记。古人藏砚多至数百。予所得不过数方此特其精者,亦足自豪。何必旧石名坑为哉!
可知陈半丁曾为其刻砚铭,亦艺林雅事。1922年,“二陈”与诸家合绘《花卉卷》,由陈师曾画兰、牡丹,陈半丁画梅,凌直支画竹,姚茫父画菊花,金城画牵牛花,王云画老来红,江南苹画绣球花、荷花,齐白石画紫藤、葡萄等,集一时之风雅。在陈师曾存诗中,尚有一首《静庵道兄属谦中、茫父、定之、半丁四君合画山水,衡恪末次为补远山,戏题短句,以博一粲》:
各有各心肠,无声亦柏梁。参差五云起,庄严七宝装。庐峰留面目,颜咏屏山王。遥岑添寸笔,已觉续貂长。
可知“二陈”与萧谦中、姚茫父、汤定之等曾一起合作山水。在湖社画会举行的周年画会展览中,有一件陈师曾、陈半丁和齐白石合作的《三友图》,陈师曾写墨竹、陈半丁画黄菊、齐白石写紫色老少年一株,诗人评其曰:“虽各寥寥数笔,书卷之气盎然,所谓士大夫画也。”[1]在一件陈师曾仿康对山笔意的《山水图》(故宫博物院藏)中,陈师曾题曰:
康对山画世不多见,去年曾得寓目一小卷子,笔墨潇洒,仍是黄子久一路。偶然存想,不觉有一二相似,但恐为半丁老人勘破了。左良仁兄正,衡恪。
钤白文圆印“朽记”和白文方印“勉强行道”。题中可知,陈师曾对画理的认识,与陈半丁很有相近之处,所以有唯恐被其“勘破”之说。在姚茫父存诗中,亦有一首《掞东以师曾、半丁、梦白合画蔬笋家鸡属题》:
春社年年厌老饕,盘饷多味意能豪。有余留与播间乞,未许菁茅一匦苞。
可知“二陈”曾与王云(梦白)一起合作过《蔬笋家鸡图》。
陈半丁与陈师曾的朋友圈中,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吴静庵。吴静庵(1886—1947),江苏丹徒人(今镇江),供职于银行界,精于鉴别,富收藏,亦擅书画,乃“二陈”共同弟子江采(1901—1986)之夫,吴庠(1878—1961)之兄。陈师曾曾为其刻“寒匏”“寒匏簃”和“静庵供养”三印,陈半丁亦为其绘花卉、山水多件。因此,有理由相信,吴静庵当为“二陈”共同的艺术赞助人。正是因其这种特殊的关系,“二陈”的交游变得更为密切。上述“二陈”合作的《野菊图》和陈诗中所言与陈半丁、萧谦中、姚茫父、汤定之合作山水,便是为吴静庵所作。在1923年,陈半丁与陈师曾、金城合作的《松竹高士图》,也是应吴静庵之请为周作民四十岁寿辰所作。姚茫父题识曰:
癸亥(1923)发春甫七日,寒匏酌我一尊酒。欲将冽泉润槎枒,钩取新诗寿其友。其时半丁手一画,郁郁高松伫岩叟。半丁写人似黄瘿,谦中之松亚南阜。槐堂北楼各补作,竹石纷披旋脱手。画已驰书示我读,陶令庭柯知是否?抑或采药炼白云,问童语如出诸口。总然画意务清远,未皇一二从分剖。人生何处问长生,能参此诀可不朽。我语寒匏意何似,请君将之为友寿。君之友人年四十,辨族傥是姬宗后。手把筹策擅长筭,如彼流泉我何有。曾闻利济满京国,愧我千金享一帚。惠人古来总多龄,朱公积居散勿守。再分贫交疏昆弟,听于子孙乃白首。周侯行己如古人,定膺天宠令耆耈。四十之年壮方强,乍翦未及二三韭。灵根茂莭资盘错,正如青松耐长久。为君更赋一篇诗,会见枝梢荫百亩。莲华盦漫成长歌,便附覆书去,匆匆未及加点,不堪一笑,姚华茫父并记。
钤白文方印“姚华私印”。由此可知此画由陈半丁写高士,萧谦中写松,陈师曾和金城补景。在姚茫父题识之后,尚有吴庠题曰:
冠盖京华地,数眼中,识时俊杰,如君能几?曾踏蓬莱山绝顶,钞遍赤文绿字。祗一度,金门游戏。笑放掣鲸身手下,把史公,平准书料理。忽四十,平头矣。上元灯火通宵醉。有多少,西园裙屐,东华车骑。顾我一钱真不值,羞说文章知己。乞朋旧,丹青一纸。竹解虚心松抱节,证他年,岩壑将身置。更商略,逐中意。调寄金缕曲。作民仁兄四十初度,锡嘉弟书来属以诗画为寿,因乞萧谦中、陈半丁、陈槐堂、金北楼合作此幅。静盦弟持示姚茫父题七言古风一章,纸有余白,倚声补之。眉孙弟吴庠拜识,时癸亥上元。
钤朱文方印“吴庠”和“世庠”。在姚、吴题跋、钤印之外,尚有金城的白文方印“金城私玺”。
陈半丁与陈师曾的交游,其性质与陈师曾、齐白石交游亦有一些相近之处。1922年4月,受日本艺术家荒木十亩(1872—1944)和渡边晨亩的邀请,陈师曾和金城(1878—1926)一同赴日,带去吴昌硕、王云、凌文渊、陈半丁、齐白石及陈师曾、金城等人作品,参加在日本东京府厅工艺馆举办的第二届“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此次带去的齐白石作品销售一空,带去的陈半丁十件作品售出六件,获得了极好的社会反响。陈半丁在1943年题陈师曾《峭壁乍晴图》时说:
与君同生不同死,我愧涂鸦浪得名;压卷犹见精气在,乱流危石不平鸣。君于甲子之夏东游归来,受同道中伤,以饮恨致病,竟遭不起,至今尤负不平。星久仁兄属题,癸未冬。半丁弟年六十有八。
“甲子之夏”当为误记,因此年(1924)陈师曾早已仙去,故应为“壬戌(1922)之夏”,其中讲到陈师曾东游日本,当为此次携诸家作品参展之事。在当时山头林立、名家云集的北京画坛,遴选谁的作品参展的确是一件颇费思量的技术活。因而他受到没有入选的同道“中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陈师曾带去包括陈半丁在内的数位当时活跃在京沪地区重要画家的作品,体现出他和金城的审美情趣与价值判断。所以,这次展览,确乎可反映出以陈师曾为代表的当时主流画坛的价值取向,自然也折射出陈师曾对陈半丁等的推崇嘉许之意。
遗憾的是,天不假年,陈师曾年仅四十八即归道山。两个同庚艺术家的交往在1923年便戛然而止。虽然两人的往还只有六年光景,但在他们的艺术生涯——尤其是陈半丁的艺术生涯中,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们共同见证了20世纪早期北京画坛的发展与兴盛,其共同参与的艺术活动与艺术创作是这一时期艺术家们文化生态的缩影。而在画学师承方面,两人都有取法吴昌硕(缶老)的经历;在画风上,亦有异曲同工之处,显示出当时主流画坛的绘画风尚,正如启功(1912—2005)在题陈半丁《茶花》时所言:
此半丁翁中岁之笔,吴缶老衣钵,犹隐约毫端,盖早年习染既深,而平生拳拳不忘薪火,其并时诸家如陈师曾先生俱属同调,是可敬也。(作者 朱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