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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初,虚岁六十的白蕉出院不久,身体也慢慢地得到康复。那年恰好是农历丙午年,在上海人所称之年初一那一天,我依照往年老规矩要到长辈及各位老师家中去贺岁拜年。清晨七时左右,我先到离家较近的胡问遂家去。到达其家后方知胡先生早已出门去,于是我往白蕉先生家去。白蕉先生的市区居住处,原是徐悲鸿夫人蒋碧薇的父母家,1942年因白蕉结婚而让给他们夫妇俩。白蕉居住在三楼,我进门走到二楼,不到三楼处,就传来胡问遂爽朗的说话声,我才明白,原来胡先生赶早是到白蕉家去拜年的。我是白蕉和胡问遂两位先生的学生,故进门先后向两位老师鞠躬拜年。然后,我坐在一旁认真听他们之间的谈话。1965年的关于王羲之兰亭序真伪学术讨论,这次成为他俩之间的谈话主题。他们认为东晋王羲之等书迹,至今日已无真迹面世,最早的不过是一些唐摹本,所以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不好讨论。
不一会儿,白蕉从里屋取出一副八尺长的草书对联来,说是除夕晚上所创作。内容是毛主席诗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书风雄健而苍劲。白老说是送给北师大校长陈垣的,胡老是连连赞叹。接着白老又叫其子民生世兄取出另一副一丈二尺的草书巨对,打开给我们欣赏。那是他在1948年所书写,内容为“上马击贼,下马作露布。左手持螯,右手擎酒杯。”我们还见到在下联下部,一侧用行书旁题一截句“婢求墨色愁囗墨,腕为神来未觉劳。要与世人窥正法,谁家甲第许相高”。这副对联同前示之联,有明显的不同,虽同是草法但风格各异。此则用笔秀润圆满周到,使之感到气定神闲之镇静,一派潇洒的书卷气。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佳作,为之震惊不已。不一会,胡老便告辞离去,在我出门前,白老感叹对我说,社会上很多人认为我白蕉不能书写大字,今日展之于二位,或可解惑也。
白老能书写大字,世人知之甚少。当年现代化社会的上海,房屋寸金寸地,很少有高楼大厅与之悬挂大件作品,故他的作品总以小幅为主。据有些记载,上世纪30年代抗战爆发,海上艺坛大家马公愚、白蕉、邓散木、唐云等创办“杯水展览会”为难民捐款。而白蕉、邓散木、邹梦禅三位又分别用大字书写三幅巨型抗战标语,悬挂在上海闹市市中心南京路西藏路口等大新公司的墙面上,为唤起民众,声援抗日做宣传。抗战胜利之后,就有南社诗人书法家沈禹钟在《申报》上刊登《云间白蕉大字歌》赞之,文云:“我读叔范诗,能状云间奇。(叔范赠白蕉诗,感称其书画)云间本诗人,工书墨其池。晋唐名笔萃君腕,正法四起书道衰,书家豪杰不世出,乃知王气今在朝。钟王书体落凡手,跬步局促难驱驰。纷纷俗论坐相袭,遂使祖法蒙瑕疵。睹君大字纵挥洒,寻丈巨幅随所之。自是笔力裹元气,鑪冶在手无不宜,年来兵革皆未已。寸管无计收疮痍,酒边灯下汇忧愤。伸纸想见神来时,书生用意世谁会,堆墙退笔君何为!”
1968年的初冬晚,我去拜访白老,白老睡在躺椅上,只见他边咳嗽咯痰甚多,正在把一本线装本上的纸撕下来裹住痰液,弃之于旁的废物筒里。我走近前去,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他所著的《书法十讲》小楷手稿线装誊清本,从字迹分析,是师兄翁史焵所抄写的。这部《书法十讲》以前我未见过,为此十分震惊,急忙对白老讲:“老师,这是你过去对书法研究的实践心得,怎么可以不当回事。保存下去,对后辈学习书法有极大的参考价值。”白老当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神情凄惨地说:“这些往年陈迹,已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了。只能当废纸利用一下吧!”我听后,也只能在心中叹息。
十年后的1978年,我国文化事业欣欣向荣。师母金学仪因香港《书谱》杂志社约稿,要准备刊印《书法十讲》。在师母、史焵兄及老师亲属们努力下,通过半年多搜集,在单晓天兄、梁俊青夫妇处都得到一些,总算功德圆满“十讲”凑齐,经过史焵兄对全稿整理,由师母金先生写了序,何民生世兄用繁体誊录,交给了《书谱》杂志社。该刊从1979年第6期起,连续发表至1981年第4期止,这篇《书法十讲》,在改革开放初期,对社会影响极大。1995年至1998年,上海《书法》杂志转登了,后在编《翰逸神飞》中又全文发表了一次。
1968年的冬天,又是个休息日的下午,我到白老家探望。只因他卧病在床,就进入了他的卧室,和他交谈。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忽见床头柜上面的小搁板上有一部册页,顺手拿起一看,是一部白老为学生学写兰的指导册页,有十二开之多。最初,在1964年,我曾问起学习写兰之事,有何兰谱可参考?他想了想讲:“初入门还是先学芥子园画谱兰集,碰到问题,可再来问问。”他又说到:“兰花的造型变化多端,我已画了一些图型。”当时,他从五斗橱抽斗中取出一部约二寸厚的册子,里面贴有他画的各式兰花花朵的样式给我看,有从原迹中撕下或剪下的,并说以后编兰谱作资料使用。 (作者 蒋炳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