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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张宗祥——纪念张宗祥先生逝世五十五周年
文 | 侯军
去年金秋,《中国副刊》推出人物散文《”文人”瞿秋白》,在读者中引起广泛关注和热议。今年金秋,本刊再推侯军的人物散文新作《“文官”张宗祥》,从一个新的角度阐释”文人风骨”与为官之道,既是褒扬前贤之风范,也希望对现实有所镜鉴。
“张宗祥?张宗祥是谁?”
走在当今的大街上,如果问起张宗祥,很多人都会是一脸茫然。是的,作为百年名社西泠印社的第三任社长,张宗祥的知名度似乎远不如其他几位社长那么响亮,若首任社长吴昌硕、二任社长马衡,其后的几位社长沙孟海、赵朴初、启功、饶宗颐等,个个都是如雷贯耳的大学者、大书画家。而张宗祥的名字,恐怕除了学术界和书画界的人知道之外,社会各界则知者寥寥了。
然而,了解西泠印社发展历程的人们都不会忘记,当西泠印社在历经晚清、民国的一段辉煌之后,于抗战期间已近颓圮,解放前已荒废多年,倘若不是张宗祥登高一呼,引起四方响应,又经其多方奔走,得到官方支持,哪里会有西泠印社在六十年代得以“重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张宗祥,就没有今日之西冷!
不过,张宗祥最为后人称道的却并非恢复西泠这件“伟业”,而是他曾先后担任民国初年的京师图书馆和解放后的浙江图书馆,这南北两大图书馆的馆长,这在中国图书馆界可谓绝无仅有。他在古籍文献方面“居功至伟”,曾手抄古籍善本数千卷,当世罕有比肩者。有关张宗祥在这方面的杰出贡献和卓越成就,学界早已论述周详,作为晚辈兼外行如我者,确乎已无置喙空间了。
今年是张宗祥先生逝世五十五周年,西冷印社正在举办大型纪念活动“先生归来”。当此之际,我们怀着七分景仰和三分好奇,远眺着先生的背影,深感学力不逮,无法在学问和艺术诸方面再发新声,只能另辟蹊径,把探索的目光转向世人很少涉及的一个冷僻领域,即:张宗祥作为一介书生的“为官之道”,以及他在官场沉浮中所表现出来的文人风骨——本文的标题《“文官”张宗祥》,盖基于此。
我特意给“文官”二字加上引号,以示与政治学中的文官制度等概念有所区别。此“文官”者,实乃文人当官之谓也。
图为本文作者在张宗祥纪念馆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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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选定这样一个特殊的视角来论述张宗祥这个特殊的文人,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张宗祥的职业生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寄身于官场的,包括他自谓的“半商半仕之席”;即使游离于官场之外,也与官场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单就其学术研究而论,也与官场交织缠绕、难解难分。张宗祥的“宦海生涯”,漫长曲折,跌宕起伏,从晚清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先后担任过晚清的“推事”(五品,加四品衔),民国教育部的科长、司长(曾与鲁迅为同事);担任过中国最早的现代公共图书馆——京师图书馆馆长;出任过浙江省教育厅长,还做过一任瓯海道尹,也就是温州府的“道台大人”;可是一转身,又直降若干级,去充任上海一个小小税务所的所长……如此丰富多彩、波诡云谲、极富戏剧性的“文人从政”案例,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当我从阅读中窥得这位“大文人”的为官轨迹时,先是被惊呆,进而肃然起敬!
官场自古被清高的文人们视为污秽之地,可是,“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又驱使着一代代文人挤进官场。这无疑是一个悖论,却沿袭了千百年。千百年来的“官场文化”衍生出一套独特的行为规范和处事规则。作为一介书生,一旦步入这个巨大的官场空间,你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改变自己,以适应官场的这一套行为规范,包括所谓“潜规则”;要么坚守自己,尝试通过一己之力来改变固有规范。前者肯定是绝大多数步入仕途的读书人的不二之选,而后者则势必要冒着长期与官场格格不入、最终不免导致一败涂地的巨大风险。从古至今,只有极少数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孤高耿介之士,抑或怀抱利器、不随流俗的卓异天才,才会秉持文人之天性而选择后者,若楚之屈原、汉之司马、唐之韩柳,宋之范苏,明之青藤、清之板桥……而张宗祥先生,无疑也是这样一个不肯随波逐流,不改文人本色,始终坚持自己为官理念和人文理想的官场异才!
张宗祥书法
在这里,我把张宗祥誉为“官场异才”,是因为他既是最后一批沿着千百年来“学而优则仕”轨迹,怀抱“兼济天下”理想,出仕为官的旧式文人的典型代表,又是第一批具有现代意识,毕生试图挣脱官场羁绊而回归学术自由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对这样一位极具典型性的、处于新旧交替特殊历史时期的知识分子,我们只有全面的、设身处地的还原其历史方位和社会环境,深入体味和考察他的宦海沉浮及其心路历程,才能更真切地窥视到他那一代学人的思想特征与精神风貌。这无疑是一项艰难繁复的课题,但却是一个含金量异常丰富的宝矿——我只不过是初探此山之一角,已然被其焕彩迷离的景色所吸引所痴迷:哦,原来那时的文人曾是这样为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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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祥先生(1882年-1965年)出生于大清王朝风雨飘摇的末世。循着一辈辈读书人的成长道路,他十岁开始发蒙读书,教材自然是四书五经。他博闻强记,一目十行,加之天资聪颖,禹寸陶分,很快就在同门学子中脱颖而出。据他自作年谱记载:“府试四场,皆第一。”年纪轻轻就成为前清的末代举人,名扬乡里。随后,先后任教于家乡的秀水学堂、嘉兴府中学堂、浙江高等学堂,先后与鲁迅、许寿裳等一同任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1910年29岁时赴京考职,又取得“殿试一等”的好成绩,“以主事用,分大理院民二庭,改推事”。翌年调任刑三庭,“迁五品,加四品衔”(见《冷僧自编年谱》)。由此,年届而立的张宗祥成为大清王朝最后一批经考试录用的“四品官”,这或可视为张宗祥为官之始。
事实上,张宗祥并没有到大理院实际去“推”什么“事”,他的主要时间和精力还是放在清华学堂教书上。很快,辛亥革命爆发了,清朝被推翻,他的第一个官职也就自然消失了。他依旧回浙江老家教书。1911年底,沈钧儒先生组创浙江省教育司并出任司长,约请浙江师范的老同事张宗祥来当课长,这是一个有职有权的官位,张宗祥先生实际为官从政,应从此时算起。
自此直到1924年底这十多年间,张宗祥先生一直在教育行政部门任职,做过教育部视学,并以视学身份兼任京师图书馆主任(1919年至1921年);做过教育部专门司的第二科科长和会计科科长;1922年又转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两年后转任浙江瓯海道尹。
张宗祥与夫人王淑英于1917年摄于北京寓所。
张宗祥以学人出身而任职地方行政长官,与供职于教育部门完全不同,这对他的行政管理能力是一场大考。而张宗祥先生以秉公办事、举重若轻的工作实绩,证明自己不但能够胜任这项繁杂的职务,而且游刃有余,谋政之暇,照样可以吟诗作画,伏案抄书。
张宗祥画扇面《梅花》
张宗祥在道尹任上只有两年,嗣后战乱又起,道署取消,他始得卸责,从此开始了沪上赋闲的寓公生涯。他丢了官反倒乐得清闲,每日里专心抄校古籍《罪惟录》,并开始学画,遍临古人名蹟。有时“举家食粥,而怡怡然无愁悴之色”(见《冷僧自编年谱》)。
然而,好景不长。1928年张宗祥右脚旧疾复发,卧床三四个月才能起来。此时,他靠点校《说郛》一书所得的版税两千金,也花得所剩无几了,一家老小的生计成了必须考虑的问题。恰值为难之际,中央大学约请张宗祥去当教授,这让张宗祥动了心。本来,张宗祥曾发愿“自1914年后,誓不任教师。1924年后,誓不再任教育上行政职务”(见《冷僧自编年谱》)。但是,一家老小总要糊口,文人的“誓言”毕竟没有饭碗重要,于是,他打算违心答应,以图生计。此事被老友张詠霓知道了,跑来劝他:你足疾方愈,不可远行,况且违背夙志。于是,给他介绍了一个既可留在上海,又有一份收入的官差——叉袋角税所所长。从堂堂道尹到小小税官,张宗祥在官场上的峰谷沉浮,如滑雪速降。但张宗祥却安之若素。恰巧他的赵姓前任还是他在瓯海道尹任上的旧部,以长官之身继任属下之职,这本是使人尴尬之事,可他却十分欣慰。于是,原班人马,各安其位,“无为而治”,萧规曹随。他只叮嘱所内同人须遵守两条铁律:“一不亏国库,二不病商民。”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他只管继续埋头抄校古籍。
从此,张宗祥的宦海生涯出现一大转折:从主事者变成办事者——两年税官之后,转任平汉铁路局秘书,后被调任铁道部秘书,他成了一位整日被案牍劳形的高级文员。对此,张宗祥先生曾自谓:“性本不乐仕宦,中年之后尤不愿逐赖红尘中。以贫故,非禄不能自给,得此半商半仕之席任之。”
这种“半商半仕”的职务,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场,但性质并无大的区别,皆为“食官禄者”。抗战爆发后,张宗祥又先后转任交通部、农民银行等处,依旧是担任编审、秘书之类文职。随着国民政府一路南迁,由武汉到桂林,再由桂林迁重庆,在这段极为颠蹶动荡的日子里,恰恰是这份“官禄”给了一家老少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保障。
抗战胜利前夕,因文澜阁《四库全书》的转运事宜,教育部成立保管委员会,礼聘张宗祥担任专员室主任委员,他笑称:“此缺等于养老,极所乐为。”
当时农行也以主任秘书相邀,张宗祥则以至多三年为限赴任,此时他已64岁了。到任之初的几个月内,公文经手月均14000件,返回南京后,依旧如此忙碌。张宗祥眼见国民党接收大员们贪腐成性,官场上争权夺利不择手段,而民生艰困,无计舒缓,不禁心灰意冷,萌生退意。三年期满,立即请辞,终不见许,随即签请退休,领了一笔疏散费,再回上海做寓公,靠行医和书画自食其力。至此,张宗祥先生的宦海生涯,似乎已告结束,时年68岁矣。
大概张宗祥自己都没有想到,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职业生涯竟会峰回路转,翻唱新篇:1950年,应浙江省府之盛邀,张宗祥重新出山,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此后当选为省人大代表,并于1956年的人代会上提出议案:恢复西泠印社。经过一年多的筹备,西泠印社营业部先期恢复,又经过他多次召集筹备会议,与有关各方协商运作,终于在1963年10月25日,借西泠印社成立60周年庆祝大会召开之机,全面恢复了西泠印社的活动。会上,张宗祥众望所归,当选为第三任社长,这是张宗祥平生担任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具学术声望与艺术含量的一个职务。当然,这个职务已经与此前的所谓“官场”,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把张宗祥先生一生的为官历程,在此做了一个简要的梳理和概述,目的只在说明:要深入研究张宗祥这个泰斗级的文化巨擘,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的官场生涯,既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必要的。相反,只有深入探究他的为官之道,才能更真切地发掘出他可贵的文人风骨和书生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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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祥原名思曾,少年时因仰慕南宋爱国名臣文天祥而改名为“宗祥”,其兼济天下、矢志报国的志向已然显现。而一旦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他自然会全力以赴。纵观张宗祥几十年的为官经历,可以简单概括为,前期谨慎处事,积累经验;中期敢作敢为,精明干练;后期举重若轻,多谋善断,可谓一代能吏。
前文论及,张宗祥第一个有实权的位子是浙江省教育司的科长,主管全省的中学教育。他一上任就遇到了治理杭州府中学堂的难题。张宗祥在回忆当时情况时写道,“衡山(沈钧儒)任事锐急,欲改变校风。而杭州府中学堂夙号难治。”沈钧儒将这所学校改名为第一中学,办学经费改为省库支用。为此,张宗祥上下奔走,使之落实。据说,此时鲁迅先生也来教育司任课长,一见张宗祥就说:“冷僧,你真厉害,能从强盗(指当时主政浙江的王金发)手中要出钱来。”但是,不久学潮蜂起,沈钧儒先以朱蓬仙为校长,不行;又派马幼渔接任,还是不行。如此动荡中,张宗祥这个主管科长,周旋其间,费尽心力,想来真是苦不堪言。“朱、马皆予老友,予又主管中学,奔走其间,极尽艰苦。而二君仍不能安于其位,亦憾事也!”这是几十年后张宗祥回忆当时情况时的“夫子自道”。
如果说,张宗祥为官伊始,得失参半,那么,他从治理杭州中学堂诸事中所汲取的重要经验,一是要学会找钱,二是要学会用人。
关于“学会找钱”,张宗祥在此后的谋事阅历中,可谓屡试不爽,受益良多。譬如主政京师图书馆期间,他就想出了好几个少花钱乃至不花钱而办事的点子——据《北京图书馆馆史资料汇编》(下)载:“张先生以积学多才,居馆三年,废者兴,弊者革,克勤厥职,懋著勤能。鉴于馆藏图书之犹未备也,乃请部征取各省官书局书,复通启各省图书馆、学校及公私藏书家,征求文献,又请部颁捐书奖章以为之劝。启文典丽堂皇,阅者感动,于是,辇输典籍以相赠与者,不绝于途,流风至今不绝。”(引文见该书1201页)
一个奖章,一篇启文,感动了天下爱书人,既解了馆费不足之困,又开辟了收集馆藏古籍的新来源。张宗祥开此风气,实在是功莫大焉!
此外,张宗祥还设计了一个“以藏书换新书”的模式:“上海商务印书馆拟影印馆存珍本及四库未刊之书,张先生承部旨与之订约,允其影摄翻印,不纳费;而彼所出版新书,无论书之巨细及价之高下,胥应每季汇赠馆中一份。”从此,“商务印书馆每季遵约送书若干种,除《四部丛刊》等巨帙及价值甚昂者,仍待购存外,而通常书籍及各校教科书,以及另种小品,先后送馆,积久亦颇可观。”(引文同上)就凭这几个“妙招”,馆内购书费用不足的老大难问题,得到了明显缓解。
当其转任浙江省教育厅长时,他力主要将《文澜阁》四库全书所缺之书补齐。这需要一大笔资金。他再次发挥这种长袖善舞的本领,空手奔赴上海,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募捐来近万元真金白银。此次,他所采用的策略更为高妙,先设定一个高门坎:只有浙籍人士可参与捐款,非浙籍人士,想掏钱都不要;捐款以500金为一份,力不能胜者可以二三人合计,但低于500金免谈。这一招儿确实灵验,一下子唤醒了浙商群体的乡土意识,大家都争相为家乡之文脉输血,以致后来,连当时浙江省最高首脑卢永祥听说此事,也笑嘻嘻地对张宗祥说:“我也是宁波人,应该捐助一点。”当天就送来了4000元的支票。省长张暄初见到张宗祥第一句话就是:“冷僧,我可没有许多钱捐助你的事业。”张说:“这是量力而行的事情。省长能出多少出多少,哪有一定要向督办看齐的道理?”结果,这位张省长送来了500元。
有了办事的钱,还要找对办事的人。张宗祥早就物色好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就是堵春甫。此前他来找过张宗祥,说自己生活无忧,只是正当壮年,希望能做一件让后人知道姓名的事情。这时,张宗祥把他找来,派他去北京直接督办补抄文澜阁书这件青史留名的大事。他起初还有顾虑,一怕京师图书馆不肯帮忙;二怕北京情况不熟,写手难找。张宗祥说,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我委你一个教育厅秘书,专办此事,每月薪水30元,由我的公费项下支给;请你的老师吴震春先生主持北京的一切事情,他在教育部任职,北京情况十分熟悉,你遇事可向他请教;我再写封信给京师图书馆,那里的同事一定会帮助你。如此一来,堵春甫成为张宗祥的一员得力干将。此事自1923年春天开启,历时近两年即大功告成,成为轰动当时学界的一桩大功德。而堵春甫果然不负重托,监督抄校,尽心尽责,不计薄酬,善始善终。直到1924年全书告竣,亲自押运到杭,向张宗祥郑重复命。
经亨颐曾是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因学生中有倡言公妻之说而舆论大哗,迫于压力,引咎辞职。张宗祥来杭后,重新起用他为四中校长。一时间议论纷纷,连省署都感到惴惴不安。而张宗祥却力挺之。有些地方乡绅联名上书,责备张宗祥,张亦不为所动,到处为他解说辩护。后来,经亨颐干得很好,成为浙江有名的教育家。事实证明,张宗祥确实是慧眼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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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祥给外界留下的普遍印象是儒雅谦和,有谦谦君子之风。但是,当其身处官场、在位谋政之时,却是一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硬角色。他处事干练,决策果断,无私无畏,秉公而为,一时间,成为令属下官吏心存畏惧的上司。
1925年,张宗祥初到永嘉赴任瓯海道尹。上任伊始,就把玉环县一个知事给撤了。原来这位姓卢的县知事把两个女孩子诳骗去玉环,说是有教师的位子给她们。结果到了玉环并无什么教职,反将她们骗至县署,让她们在此长住。二人坚决拒绝,逃回了温州。张宗祥闻知此事,毫不犹豫地将卢某撤职查办,以为轻薄无行者戒。
张宗祥到任后,发现此地司法腐败,地检厅尤甚。法警多至三十余人,每人月薪只有一元,却建洋房、纳小妾,财源滚滚。每每下乡办案,就让地方上杀猪宰鸡,弄得一乡不安。张宗祥决定亲自考察。恰巧这时地检厅要焚烧鸦片,邀请道尹大人参加。以往这类事情,道尹只会派一闲官去看看,这次他却亲自前往,一到现场就打开纸包查看,发现里面根本不是鸦片。由此,他掌握了直接证据。接着,当地一家糕饼店发生食物中毒(抑或投毒)事件,死了人。张宗祥立即询问警局:“地检厅问过此事了吗?”答曰:“不问。”张宗祥认定这是司法失职,立即由行政官署处分。随后,他亲赴省上会晤省高检厅厅长,直陈瓯海地检厅的种种劣迹,请求予以撤换。经此一番整肃,司法贪腐混乱得到了治理。
治赌是张宗祥在瓯海的另一实绩。当时,瑞安人好赌成风,每到新年尤甚。老朋友许达夫来找张宗祥,恳请他设法治赌。张把瑞安县黄知事找来,严令其抓赌。黄面露难色,说好赌之人多是豪门巨室,小县岂敢得罪?张宗祥说,你只管抓赌,捉了赌徒直接押来道署,就说是我让抓的,由我来处置,不会连累你。黄回去一抓,果然都是瑞安豪富,他不敢把赌徒们押来道署,却亲自上门为其求情,张宗祥不允。这一下,反倒把当初请其治赌的许达夫给“惊扰”了,他亲自跑来对张说,没想到你如此雷厉风行,果然治赌有力啊!可是,抓的人里面,大半都是我的亲友,你看怎么办?张宗祥说,你虽然不自入瓮,而入瓮者半是亲友,可见温州赌风兴盛的根源所在了。张宗祥见此事已形成了预期的“震慑力”,便网开一面,说:既然这是瑞安的事情,还是由瑞安县决定如何处置,相信黄知事会秉公办理的。结果,那位黄知事对赌徒们罚款结案。此次抓赌,罚款万金,都充作瑞安修桥铺路之用。
有趣的是,张宗祥为官时,还遇到过类似时下“招商引资”、“征地开发”的事。英国企业亚细亚石油公司想在南溪设立储油池,南溪百姓不许建,双方发生争执。对这个“项目”,省里屡催,还请来英国驻宁波领事来协调,但一直未果,就把此事交给张宗祥来办。张宗祥先去了解百姓的意愿,得知百姓只想谋得善价。刚好,英国领事下书约访,张宗祥同意约期来见。可是,到了会见的日子,英国领事却带着那位英国商人一同来了。张宗祥见状,立即正色直言:“领事先生,你来函并未提及要带着商人一同来见,我很难招待他。”那领事与商人顿时窘迫无着,进退两难。张宗祥顺势说道:“既然来了,就请一边坐着吧,但是不许发言。”张宗祥以强硬态度先发制人,令一向傲慢的英国人顿时傲慢不起来了。会谈很快结束,对方不再坚持,完全接受了对当地百姓有利的条件。
主政瓯海两年多,张宗祥还果断处置了霍乱暴发的突发疫情;用经济手段平抑了产米区乐清县与缺米区龙泉县之间的价格纠纷;还兴建育婴堂,收养盲聋哑儿童,并为其开辟稳定收入来源;当军阀混战滋扰地方安定时,连警察局长都跑了,警察也罢岗了,“地方无一兵可资捍卫”。张宗祥却恪尽职守,尽力维持辖区安全。“予亲督盐警巡城者两夜。直至宁波有军队来,始得卸责。”(见《冷僧自编年谱》)
近百年后,回望这些往事,我们不禁要感叹:乱世中的瓯海道,能摊上这样一位张道尹,应是当地百姓之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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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历来讲究入世做事,出世做人。当其积极进取自强不息时,常怀放浪形骸重返田园之思。张宗祥的文人气质十分鲜明,他身在宦海,却常思青灯黄卷下的满案丛残;而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欺上瞒下贪腐造假等等丑行,他看在眼里,厌恶在心,实不堪与之为伍。这种愤懑无奈的心情,又不能与外人道,只能在自作的诗词中,委婉地抒写。在一首七绝诗中,他写道:“濯足清流何处行,满山荆棘正纵横。近来寸土无干净,薇蕨山中早不生。”在另一首七律诗中,他感慨:“入世最难无我相,守身从未合时流。坐而谋国身犹壮,老欲安居乱未休。”他在诗中还常常自叹:“宦海风波几度看”,“身外功名任寂寥”;他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清流洗足入山去,不向长安再踏尘。”这些诗句真实表露了张宗祥身在宦海、孤寂无奈的矛盾心态。(注:此处所引诗词,皆出自《张宗祥文集》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
细读张宗祥的日记、书信和年谱,会经常看到这样一些字眼:“坚辞不就”、“婉拒之”、“辞谢”等等。这些字眼的背后,体现着张宗祥严格的为官取向。一般而言,合则为伍,不合则去,一直是他选职任事的前提。从不附身屈就,更不肯委曲求全,体现着文人素有的孤傲狂狷之气——
1911年夏,他回浙江襄办学务,一位叫钱家治的人想叫张宗祥替他主持杭州府中学堂,张“坚以病辞”。“暑假后,始赴杭州,未尝一登抚署、学署之门,人皆以为狂。”(见《冷僧自编年谱》)
1914年,张宗祥接到好友陈仲恕电邀,原来素未谋面的汪伯唐先生已推荐他任教育部视学,这在官场上是极少见的“知遇之恩”。张孑身北上,在与陈仲恕见面时,他俩曾有一段有趣的对话,陈说:“你真懒,难道非要到了无处谋食的境地,你才肯来吗?”张宗祥答:“平生未仰面向人。不是不着急,是苦于不知谋食之方啊!不过,这次来京,我是绝不再作教书匠了。自辛亥以来,教书者亦倩人说情,我实在不耻!”此后,接连有北大、高师等邀约张宗祥前去任教,均“婉谢不应”。
嗣后,又是那位汪伯唐先生转任平政院长,再次推荐张宗祥担任肃政史一职。这次张宗祥却坚辞不就,他让陈仲恕转告汪公:“夙志不愿作御史、学政等官,今则将为当局任爪牙,搏击异己,不安亦不愿,请撤予名。”(以上引文均见于《冷僧自编年谱》)
当其赴任履职以后,一旦遇到强权和人情的困扰,张宗祥所表现出的凌然正气和文人风骨则愈加鲜明。初到浙江教育厅任职,张宗祥闻知二师校长有大烟癖,就要查办他。此人连忙四处散风,说他与镇守此地的军界大员素有交情,还煽动学生罢课。张宗祥不信邪,坚决罢黜其职。果然,那位军界大员马上来到杭州,意欲兴师问罪,张宗祥不为所动。有人就对那军人讲:“这个姓张的素来刚直不阿,且查处鸦片占着天理,您还是就此打住吧!”那位军界大员自知理亏,悄然离去。
张宗祥深知:“教育界本为知识阶级,党派之见,地方之见,学籍之见,则独深。予悉不问,一以是非为归。”有一位省议员约集四个人来找张宗祥,联名保举一中学校长。张宗祥对他们说,我今日为厅长,他日也许去任议员。我只须问何人能胜任这个职位,又何须烦劳诸位来此说项呢?那几位语塞而去。
考选清华学生时,张厅长门前车水马龙,托门子找关系来说情的函电亦如雪片般飞来,积之数寸。主持考试者请示张宗祥如何取舍?张宗祥的回答倒也干脆:“我考儿子,不考老子。君等阅卷,公正谨慎可矣。”
无私才能无畏。张宗祥有学有才,更有识有德。他为官多年,谨守官德,为同僚所称道,为后人所钦敬。
平林寒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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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最为世人看重的官德,一为禅让,一为廉洁。张宗祥在这两方面都有实绩可考。
先说让。1921年,陈垣先生出任教育部副部长,邀请张宗祥担任专门司司长。张在感谢之余,对陈垣说:“教育部同人中,有的自学部成立时就在此供职,似应略重他们的资格。你我是朋友,凡是别人不愿干的事情,可以交我,以尽朋友之谊。”张宗祥力荐范吉六出任司长,而自己则改任专门司二科科长兼会计科科长。如此让贤之举,无论古今,皆为官场所罕见,非心底坦荡之人,焉能为此?
顺便在此多说一句,张所改任的科室,都是没人肯做的“繁缺”。张宗祥主管会计科不久,就查出一位唐姓主事,代领留学经费的弊案。
再说廉。张宗祥为官清廉的实例很多,在此随便举几件小事为证。
张宗祥回浙之初,开始谋划补抄《文澜阁》四库缺书的事宜,他曾委托时任浙江图书馆长的章仲铭(章太炎之二兄)代印一批抄书用纸,千叮咛万嘱咐,必须红色要经水不褪。但是这批纸张交货时,却发现遇水褪色,而且红色褪得厉害,只好弃用。按说这笔经费可由公费报销,退一步说,追究办事不利之责,也应由浙江图书馆或者章馆长赔付。但张宗祥却二话不说,由他个人出钱赔补了。
张宗祥就任瓯海道道尹,辖区内有名胜雁荡山。然而,张宗祥却终其任“不敢游也”。为何?因为他知道,去一趟雁荡山要几天时间,经过乐清县时该县知事定会兴师动众酒席招待,张宗祥对此不能接受,因而始终“不敢一游”。多年以后,张宗祥还在诗中咏及此事:“二年瓯海一官轻,咫尺龙湫未得行。今日读诗兼读画,不游雁宕是虚生。”
张宗祥任瓯海道尹时,在温州瑞安仙岩梅雨潭摩崖题壁“飞白”
而瓯海所辖的另一处风景区仙岩,因地处瑞安,一日即可往返,不致惊动县衙,张宗祥就利用休假去了两次,还为当地题写了“飞白”大字刻于瀑布石壁。这去与不去之间,彰显出张宗祥先生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的官德。
张宗祥晚年在写给子女的信中曾有自况云:“我平生只有负我债,我从不负人一钱。”如此磊落,如此坦荡,即使今日观之,亦足以令现世的贪官们汗颜无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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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时张宗祥68岁。翌年即受浙江省府之邀,重出江湖,担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官位”,也是他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个职位。正是在这个荣耀的岗位上,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十五年中,为自己毕生挚爱的古籍文献事业,创造了彪炳青史的辉煌篇章。
1931年张宗祥与家人设于杭州龙兴路6号寓所
数字是多情的。我们先引几则《浙江图书馆馆志》中的数字:
杭州解放后,浙江图书馆对馆藏图书进行了清点,至1949年8月9日清点完毕,文献总计345100余册,其中文澜阁《四库全书》36318册,古籍善本27723册。
张宗祥到任之后,利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和人脉关系,派出专人奔赴各地抢救和保存古籍,而他在古籍文献方面的崇高威望,也令众多大藏书家愿意把自己的毕生所藏,捐献给浙江图书馆。其间,宁波的李氏萱荫楼、南浔的刘氏嘉业堂、长兴的王氏庄诒楼、象山的陈氏缀学堂等江南著名藏书楼,都向浙江图书馆捐出了大量珍贵古籍善本。到1952年底,馆藏总数猛增至743275册,增加了一倍以上,且新增部分多是线装古籍,当时审定为古籍善本的就有20843册。到1960年,馆藏突破百万大关。至张宗祥逝世的1965年,馆藏达到120余万册。这些煌煌巨帙,是张宗祥留给后人的一座无言的纪念碑,铭记着一代文化宗师的丰功伟绩!
1965年张宗祥摄于杭州西湖,时年84岁。
张宗祥在杭州寓中作书,旁立者是外孙女。
一个文人,如此为官,如此办事,如此做人,一路行来,只留下两袖清风,无数佳话。真可谓:嘉行无语兮,后世堪师;书翰流芳兮,永晖邺架!
(2015年6月初稿于深圳,2020年10月5-8日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