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金一德,1935年出生于浙江绍兴。1959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同年参加“第三届全国美展”。1960年进入博巴油画训练班学习,1962年留校任教至今。
在中国美术学院旁边的一栋住宅楼里,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六楼,抬头已看见金一德先生在门口迎候记者了。在简朴的客厅里,除了堆放的画册和书籍外,只挂着一幅好友关良所赠的作品。温和又直率的他,聊起博巴、倪贻德等老师,仰慕与推崇之情溢于言表;而说到魏光庆、张培力、刘大鸿、王广义这批学生,对学生的赞赏与宽容则流露无遗。
谈到尽情处,他拿出一本画册,满头银发的他却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倾听对他近期作品的观感,甚至执拗得非让你说出些问题。对艺术如宗教般的虔诚,支撑着他数十年来一直坚定而默默地在艺术道路上独行,那画室里逢年过节也不会中断的“金一德的灯光”(中国美院院长许江语),一直闪耀、照亮着他众多学生的艺术道路。
“我对艺术的观点就是要建立个人风格,这也是我的追求目标。艺术上我受的影响来自两个人,一个是博巴,一个是倪贻德。”就这样,从博巴开始,这位一直以来似乎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老人,聊起了他的老师、学生和绘画。
美术文化周刊:在上世纪60年代初,你参加了罗马尼亚艺术家博巴的油画训练班,在这批学员中,你可能是沿着表现性绘画走得最远最坚定的一个。博巴油画训练班的学习,带给你哪些收获?
金一德:当时学校是以苏联的教学模式为主,博巴油画训练班与苏联的教学体系不一样,风格也不一样,是表现主义风格。很明显两者不相容,很多老师和领导看不惯,认为有形式主义倾向。学校就把这个训练班进行封闭教学,除了学员外,别的学生是不允许参观的。后来就惊动了文化部,一位司长来巡视,当时沈雁冰也来了。后来下定论是,先学到手,再批判,这样学校里才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博巴训练班的学员要求是各校助教来参加,但最终多数是高年级的学生,我当时也刚刚毕业留校。对于博巴的教学,刚开始学员不理解,到了一年级的下学期,解剖分析的架子出来了,大家理解了就觉得很有收获,就提出来,创作以后再搞,剩下的一年半时间,集中进行基础训练。这样对人体结构的研究基础打得很牢固,我到现在都很感激。
博巴的素描教学与苏联的模式不一样,是先研究,再综合,后表现,表现时要有力度、有激情。研究必须把模特的骨骼肌肉分析清楚,但不是画结构图,而是从人体上能看得出来。一个学期就画两个人体,一个男人体和一个女人体,从生火盆画到用电风扇,非常深入。而且是先画素描,再把素描拷贝到画布上画油画。
但表现的时候要简练概括,要有表现力,发挥每个人的敏感性,每个人要画得不一样。当时他去北京看了一个油画展,回来就说:“怎么中国的油画都像一个人画的?”他觉得很奇怪,但我们当时不敏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个性,要不一样。
他第一课就讲,我不会机械地把欧洲的艺术带过来,我看你们中国的艺术很优秀,如书法就非常好。他希望我们把欧洲的油画同民族的结合起来,画中国人的油画。他也很敬佩潘天寿,与吴茀之等老先生的关系也特别好。他曾对我说:潘天寿是艺术大师。
美术文化周刊:你从博巴油画训练班毕业后,就担任倪贻德的助教,后来还写过纪念倪贻德的文章。这位老师对你有哪些影响?
金一德:博巴把欧洲比较规范的基础训练教给我们,是在技术训练和大的方向上影响我,倪贻德是从理论上帮我打开了一个思考的方向。
1963年,油画系成立了3个工作室,倪贻德主持第二工作室的教学,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把我调到他的工作室当助教,当时领导对老先生很尊重,就把我调到了油画系。
我觉得能多学习一点更丰富,就把博巴的放一放,在倪贻德的工作室里,他单独安排模特让我画素描,学习他的教学方法。倪贻德画东西很坚决、肯定。
倪贻德喜欢用“我以为”开头,然后开始发表评论,包括对黄宾虹等人的作品,不只说好话,还说问题和毛病。不像我们现在,对着大师的作品只会说好。他说,我写文章要有我的观点,但现在文章不好写啊。所以他对我的影响就是“搞艺术,是我在思考,我在画画”。
倪贻德担任过浙江省美协副主席,浙江美院党委委员、理论教研室主任、油画系主任等职。在艺术教育上,他有经验有能力,讲到艺术可以滔滔不绝,可以讲得很深刻。但他一点政治意识和行政能力都没有,所以开会的时候他经常就是坐在那里,也不发言,但还要挨批评。
他认为要深入地理解中国艺术,不是简单的在油画上题词等做法。油画民族化不仅仅是表面形式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从内涵上把握艺术的内在本质,真正把中国的精神从本质上融合到西画里去。
倪贻德还给了我理论的思考与更宽广的文学视野,我本来喜欢看苏联的文学作品,后来就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的演说,然后再去看他们的作品。他对我的思想影响至今。
美术文化周刊:你对学生在艺术上非常宽容,但对自己的作品却要求十分严格,甚至苛刻。许江说,在“文革”前,你富有表现性的作品在当时是一条独行者之路,被看做形式主义的路;“文革”后,先锋一代热衷于现代艺术潮流的时候,你的作品又被孤立在西方主脉之外,这在同代人中并不多见。而且你的作品风格始终在变,不变的是表现性的绘画语言。近年来你的《暮年系列》,不仅画出了老人的沧桑,还有倔犟与释然。
金一德:1959年我从油画系毕业,到今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唯一的长处就是认真学习,过去向老师学、向画册学,现在加上向我的学生学。勤学的好处是不断地充实,坏处是不成熟。近几年我的探索在渐渐地贴近自身,艺术上似乎也有了一些主见。
从博巴油画训练班出来以后,我就渴望获得自由,想解除一切羁绊,在画布上纵横驰骋,挥写自如,进入心手双畅的境地。我决心求变,求大变,但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画只可说有些微调的变化。艺术要自然流露,但我“流”不出来,就刻意追求;我松不下来,就索性求“紧”,把线勾明确、勾死,紧到底也可能是一种另类的趣味。
我相信画无定法。中国画论中讲“从有法到无法”,走进学院不难,但要走出学院谈何容易。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就像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不停地把石头推上山,希腊人称为徒劳的努力。我觉得天天把石头推上山也是件愉快的事,至于徒劳这一层就不去想它了。况且中国也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古训。(记者 冯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