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坚持走中西兼容之路,彰显中国的写意精神,坚持架上创造,着眼于中国目前高速崛起的经济实力与火热的美术市场,中国未尝不可能成为架上艺术中心。”
骆耕野,著名诗人、美术批评家。1951年生于重庆,历任《星星》诗刊编辑、副社长、社长;1981年进入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音乐文学专业学习;1984年毕业于中国文学讲习所。后担任成都市话剧院编剧,兼任四川省青年诗人协会会长,创办四川最早的咖啡艺术沙龙——成都“黑咖啡游乐厅”。著有诗集《不满》《再生》等,《不满》荣获“全国1979年—1981年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2006年年底创立非马美术馆,举办过30余次颇具影响力的展出。骆耕野还是骆宾王的第54代后裔。
1981年,我还是一个懵懂的高中生,偶然在《诗刊》1979年5期上读到骆耕野的长诗《不满》火焰般的诗句:“像鲜花憧憬着甘美的果实/像煤核怀抱着燃烧的意愿/我心中孕育着一个‘可怕’的思想/对现状我要大声地喊叫出/——‘我不满!’”尽管依然是现实主义的韵脚,但我学校的老师已经认为这是“可怕”的“个人声音”,要求批判这种“极端个人主义”。时代前进的步伐不以保守思潮为转移,以个人体验为核心的当代情绪迅速蔓延,并开始深刻地影响着时代。“不满”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也成了诗人骆耕野的符码。
2007年在非马美术馆举办的“有水的风景:魏志远油画展”期间,我见到的骆耕野已不再是那个标榜叛逆的骆耕野了。他披散长发,留着胡子,目光依然清澈而灵动,有点像张大千。开幕式上,他忘情讲述东方表现主义与架上艺术的来龙去脉,长达几十分钟,听众有的如痴如醉,但有些人站不住了,纷纷跑到门外抽烟、聊天。骆耕野继续声情并茂,不断抛出他的厘定与见解,他在空气中铺排出一条坎坷而曲折的东方油画探索之路,逐一指点江山……我私下对朋友说,耕野兄如此投入,他真是一只高蹈的重量级天鹅!
在随后的岁月里,非马美术馆不断在东方表现主义美学域度用力,相继举办了林泉、曲岩、崔建军、封明清、奇弘、左泊舟、刘嘉伟、于荣国、张修竹等第三代实力画家的30余次画展,引起中国美术界业内专家以及油画市场的持续关注。我注意到,每一次画展上,均可读到骆耕野评析画家以及其艺术旨归、美学倾向的长篇文章,鞭辟入里,娓娓道来,昔日诗人的激情与词锋依然奔突于艺术批评的字里行间。这是在第二代油画家们标举的“四川画派”语境下异军突起的结果,从而也使得成都乃至四川出现了以蓝顶美术馆、非马美术馆以及学院派构成的“三足鼎立”油画美学格局,厘清这一油画创作格局,对于目前热议中的“成都画派”,意义无疑是重大的。
20世纪80年代初,四川美院在“伤痕”和“乡土”两个时期,出现了一批影响中国画坛的艺术家,因其在艺术风格和作品的精神内涵表现上有着某种相似性,被当时美术理论界统称为“四川画派”。何多苓、罗中立、高小华、程丛林、周春芽、张晓刚、王亥、杨千、秦明、朱毅勇等人,聚光灯下的持续热烈演出,已经上演了20多年。但是他们中的一些画家已出现了原地踏步与自我复制。如何突围与创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显然成为摆在时代面前的课题。
记得两年前,骆耕野发给我的邮件中有这样的诗句:“此时他刻,又是谁/盗上帝之火/在黑尘中燃起心焰/把生命的璀璨/引度给你……”显示了他那盗火者的启蒙之思。
骆耕野无疑是1979年开始的波及全国的“新诗潮”始作俑者之一,并与“新潮”诗人傅天琳、李钢、叶延滨、吉狄马加等诗人以及“归来者”流沙河、石天河、杨牧、李加建等一起,唱响了新时期四川诗歌的强音,他在当下四川美术格局升级换代的艺术变革中,能否实现一次破茧化蝶的质变?我们拭目以待。
对话
中国现代美术是“旧瓶装新酒”
记者(以下简称记):可以详谈一下目前欧美主要流行的非架上绘画吗?
骆耕野(以下简称骆):1917年,当杜尚将小便挂斗倒置于欧洲油画五百年的历史终结点,世界艺术中心的画架便开始承受现成品——这种观念艺术,自此未断。作为现代主义艺术“最后的艺术家”和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开山鼻祖,杜尚小便挂斗的涓涓泉流,淌过一战和二战,在50年后的美国,汇聚成“非架上化”的后现代海啸。鼎盛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当代艺术,更以其多元并存的“非架上化”历程来体现其波普等观念……
记:1982年开始的出国潮,很多艺术家发现,原来世界美术的中心在美国!可是他们已经不看重架上艺术了。
骆:中国本土的现代油画运动肇始于20世纪初,以引进和嫁接代表当时世界艺术主潮的欧洲现代艺术为宗旨,在1919年至1934年掀起第一波本土现代艺术运动浪潮,跨度15年;以改革开放之初的“上海十二人”民间画展发端,在1979年至1994年掀起第二波浪潮,跨度差不多就是15年;1994年至2008年的中国当代艺术浪潮,以引进和接续世界艺术中心美国的现当代艺术为宗旨,跨度也几乎为15年。在第一波本土现代艺术运动浪潮中,身处危亡之秋的第一代海归艺术家便已发现欧洲现代艺术的本土化必须与中国艺术传统兼容,刘海粟就曾评价石涛“很了不起”,中国传统很了不起:“石涛之画与其根本思想,确与后期印象派如出一辙焉。即今欧人之所谓新艺术者,吾国三百年前早有其人濬发之矣”,进而与林风眠等“兼容派”先驱提出“合中西而开中国油画新纪元”的本土化主张,在我看来是“旧瓶装新酒”。而中国当代艺术家引进与接轨美国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初衷与第一代海归艺术家截然相反,批评家林木将当代中国油画比喻为“美国当代艺术在中国的分展场”。
记:照此反推,如同评论家所指出的那样:西方人也不可能在西方搞出一个中国画画派。
骆:复出的第二代艺术家(吴冠中是一个例外)和崛起的三代中国艺术家缺乏清醒的使命意识、学术纲领和组织凝聚力,对欧美现代艺术的移植不是从创作主体——人的现代化启蒙切入,对本土第一波“合中西”浪潮的体认和传承有限,在关键的历史机遇面前,他们既缺乏必要的艺术储备,又过于急功近利,使第二波本土现代艺术运动明显后续乏力。
东方表现主义不是无根之木
记:在你看来,中国的架上艺术已渐入佳境了吗?
骆:这是由中国油画兼容创新的自强之路所决定的。现在是中国架上艺术在国际上表现最棒的时期,这是数代艺术家锲而不舍的奋斗结果。王广义先生在谈到“后金融海啸”时代的中国艺术时表示:“30年来我们已经从西方学习了很多,而现在西方人告诉我们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文明很了不起。现在我们亟须重新补上这一课,在这个基础上再去拓展更大的国际视野。”人们反思和强调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特别是架上表现性艺术与中国悠久的写意传统兼容的历史和现实合理性,是直面民族文化和公民社会的内心需求,回到文化启蒙和现代化转型的现实起点,回归自我。
记:东方传统文化是激活21世纪油画艺术的新源泉。重视这一传统,其艺术精华必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新的材料中闪展腾挪,催生出油画艺术的新格局。
骆:东方表现主义不是无根之木。民国时代传统的水墨已跟西方的绘画对接了,当时杭州的“美专”一直坚持这个谱系,但“抗战”中断了这一传统。一方面是色彩,画家觉得不能直接使用西方色彩,于是找到了飘逸的敦煌,敦煌的色彩本就处于中西过渡地带,这是颜色观念上跟西方现代绘画的对接。另一方面是变形,跟德国表现主义对接,但也不能硬套。后来林风眠找到了一个源头——中国的民间绘画,也类似表现主义形象。由水墨画与表现主义的“对撞生成”,发展出的主要是东方表现主义。
林风眠曾经说:“中国的写意艺术未来的出路最容易走向表现……调和中西艺术,开创中国艺术。”而吴冠中的另一句话是:“中国写意艺术的出路是走抽象。”只有真正体悟到将西方油画这种语言深植中国文化语境的“个中三昧”,“东方表现主义油画”方能得到彰显,续接活水,某种程度上它兼容了后印象时期以来的西方油画和东方文人画特点,这就是我们理想中的“中西兼容的表现主义绘画”。
架上绘画的中心可能东移
记:在你看来,架上绘画的中心已经不在西欧和美国,我们设想一下:中心是否会出现东移?
骆:看看经济并不发达的拉丁美洲文学情况。那里有一大批本土作家学习、研究西方文学话语,终于酝酿出一个“文学大爆炸”,主要标志是小说,但此前拉美还是“一部没有小说家的小说”(秘鲁作家阿尔贝托·桑切斯语)。拉美小说起步很晚,但不仅迅速崛起,而且以巨大的创作活力和创新精神推动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潮流,中国所谓的先锋小说家无一不受其滋养。我认为,只要坚持走中西兼容之路,彰显中国的写意精神,坚持架上创造,着眼于中国目前高速崛起的经济实力与火热的美术市场,中国未尝不可能成为架上艺术中心。
刘海粟认为,表现的源头恰在东方。我总体认为,中国艺术最终独立于世界之林,现在应始于对美国后现代艺术话语霸权的批判与切割,对于21世纪“合中西而开中国油画新纪元”的中国艺术家而言,就是反对美国艺术,学习美国精神。
四川架上油画现状
记:如何看待成都画廊的兴衰更替?
骆:这两年,有人谢幕,退出艺术市场,有人“趁低跟进”。专门着眼海外市场的“外向型”画廊受到的影响比较明显;同时,“内向型”的本土市场在苏醒,这个周期会比较长。前几年出现的当代艺术投资小高潮,是出于“拉高出货”的动机,因此有泡沫,价格过高,回调符合市场法则。现在国外藏家“出货”,国内藏家却没有踊跃“接盘”,这是导致近年来大面积市场滑坡的主要因素。
记:如何评价目前活跃的川派油画家?
骆:周春芽并不躺在功名上吃老本,他率先变法变形,曾去长三角一带细心研究风物,太湖石、花鸟尤其是桃花等,具有隐喻色彩,显得具有更强的生命力。罗中立后期尽管苦思变法,引进了非洲的风物、色彩来激发灵感,但总体看还是个人语言少了一些。程丛林是学院派杰出代表,博大精深,以写实见长。王川画国画出身,其抽象水墨极具东方动感,继赵无极之后又前进了一大步。成都画家里,张修竹走的是中西半具象之路;李华生早年学陈子庄,再创新水墨,也是极有个人创见的画家。另外,像陈君德以及第三代画家肖克刚,后来其风格开始转向表现主义,这些画家也非常优秀。我曾预言:川籍中青年油画家在人格特质、创作根基、形式技巧到艺术风格诸方面都相对成熟,形成了多元并存的活跃格局……他们一旦走出第三代画家的影子,掘到生活之根,重新认识和表达自己,长期积聚的艺术能量就势必形成石破天惊的大突围。
记:你对目前成都的艺术市场有何建言?
骆:程丛林教授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智慧:“隔壁的生意不好,不见得我的生意就不好。”这两年,我不觉得特别有压力,因为受这一波市场回调影响最大的,是出口型艺术作品。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中西方文化融合是大趋势,我们做的“二十一世纪东方表现主义油画”市场会往上走。近年著名艺术家王川的东方抽象艺术作品被香港美术馆大量购藏,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更重要的是,对艺术有敬畏之心的群体,才是最值得我们珍惜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