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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油画家张世范 (包仲川 摄)
徐礼娴
“文革”后期,我家和画家张世范家同住河北艺师家属院,是上下楼的近邻,言语不多的张世范和他家人,帮助我和孩子度过了生命里的沉重与暗淡。
婚后,我和邓家驹家分两地,直到二丫头临盆,我才从保定调来天津,落脚在丈夫的单身蜗居里,空茫而清冷,没有锅碗瓢盆,也没有娘家婆家。老邓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戴罪之身,日夜改造,不见人影。幸亏有家属大院的众人同情,前排楼李奶奶请来街道干部张婶伺候月子。初见张婶,双眼透着机灵,是一派革命风范,强调说:她家三代贫农,丈夫系工厂脱产干部,19级科长待遇,她能来,绝不谈工资待遇,只是为了给阶级姐妹扶危解困!
熬出了满月,我即将上班,院里众大婶说啥也不舍得将胖白的妮儿抱出大院喂养,院里又有谁能帮忙?李奶奶胸有成竹,说就放在张世范家,他家心眼好,姥姥能干,大妮二妮也都上学了。原来张世范家的姥姥本是妻子小左的婶娘,一辈子没生养,在农村老家得了癌症,张氏夫妇千里迢迢,将绝望的老人接来大城市救治,姥姥竟奇迹般的捡回一条命,决意留下,帮小左带大了两个妮儿。现在,姥姥每天踮着两只小脚,掌家理事,声如洪钟,硬朗麻利。
李奶奶的计划,让我们不安,张世范和小左都是单位里的中层,怎能将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哭哭闹闹屎屎尿尿送去添乱?李奶奶把握十足,下楼跑去张世范家,一顿饭工夫,张世范的大妮二妮欢蹦乱跳跑上楼来,抢着将胖妮抱走,从此我家闺女福气多多,上楼是妈妈家,下楼是姥姥家,一年四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太平平舒舒服服。
时任绘画系主任的张世范,每天准时下班,进门就抱孩子。胖妮认人了,最盼张世范回家,有力的双手稳稳抱着,举着,满屋子里转,满院子里跑,后面跟着大妮二妮,三个丫头疯喊着热闹!“文革”时,商店里没有儿童玩具,胖妮最好的消遣就是张世范金贵的手表,晶晶亮亮的硬疙瘩,带响,能动,胖妮攥在手里,左看右看,惊奇不够,把玩不停,放进嘴里乱啃,张世范一把抢过来,藏在这儿,又藏在那儿,引得孩子满床来回滚,最后着急了,愤怒了,憋不住了,赖在张世范身上尿一泡,皆大欢喜,结束游戏。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胖妮在张世范家被举着,捧着,宠着,学会爬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长到了一岁半,我和老邓没请过一天假,没着过一次急。这一夜,京津唐发生了惊天大地震,家属院被震毁了,古老的教学楼被震塌了,满院子老小,住进了漏风漏雨的临建。不得已,我将两个孩子送回南方老家。此时家属院里再不见张世范踪影,灾后学校的千头万绪,让他无暇顾及家人。
大灾难过去,新时代发展,张世范担任了天津美术学院院长,将大妮二妮胖妮带大的姥姥,健健康康的活过了九十岁。春节里,我家胖妮胖哥去给张世范拜年,围坐吃团圆饭,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端坐中央,旁边是两家的宝贝孩子,举杯夹菜,说说笑笑。几十年如一日,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的准是张世范,举着锅铲,递筷子拿碗,当小跑的也是张世范,他手艺高超,做的菜香;他爱老爱小,疼惜老伴,大家很习惯张世范的伺候。
张世范是全国有影响的教育家、油画家,顶天立地的汉子,一生干的都是大事,可惜我只做过他的邻居,家长里短,更多感知的是他重事业,却更爱家人,爱朋友,爱学生,爱他相知的每一个人,将他的心全部都交给了别人。
年轻时有一副铁身板的张世范,退休后,视野更加宽广,思想更加开放,他爱交朋友,爱给五湖四海的别人帮忙,他爱白酒,半杯下肚就豪情满怀。70多岁的老头儿,仍习惯于年轻人的节奏。去世前一年,他完成京剧林冲的油画系列,远赴澳大利亚、新西兰写生,回国后,立即飞到乌克兰学术访问,顺便为两国文化交流引进一个展览。收获的秋天,他编排出版画册,举办个人画展。别人几年筹划一件事情,他一年却要干完几件事情,他将自己耗尽累垮,住进肿瘤医院。
一生从没得过大病的张世范,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陡然而临的绝症,铁汉子瘦削得脱了形,大肠癌毒已扩移至肺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来日无多。他这一生就没服过输。出院后,他走进了自己的画室,拿起笔,用足够强大的心智力量,完成了一幅火红明艳蓬勃生机的玫瑰,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签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