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古代壁画的搬运之路
1957年,山西,运城。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行色匆匆走进芮城县永乐镇招贤村。
村子的南边有一座道教观宇,这是他的目的地。
蒿草几乎与人齐高,看不到路。
他拨开蒿草,穿过半个身子,前方的大殿形象渐渐清晰。
两道土墙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孤零零地伫立在瑟瑟秋风中。
没有香客,没有道长,大殿外的石狮子头被雨水冲刷了600多年,痕迹斑驳。
他不会想到,他接下来的8年里,将在这里开启一项震惊全国的工程。
当年这位年轻人看到的正是此景,远处便是黄河。图/《中国国家地理》
01
“神宫”要变“龙宫”
当他走进一座大殿时,却发现了另外一片天地。
大殿的屋内空着,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满是神仙画像,从来没有接触过壁画的他被惊呆了——
4米多高的壁画上,一条神仙的飘带贯穿上下。
武将骁勇彪悍,力士威武豪放,玉女天姿端立。
人物繁杂,却整齐列队,集中朝拜中间的元始天尊。
这是我国绘画史上的杰作、世界绘画史上罕见的巨制:永乐宫壁画《朝元图》。
画师继承了唐代吴道子的风格,286个人物,衣带飞扬,飘飘欲仙。
这里是传说中吕洞宾的故乡,曾有吕公祠,元代被改建为“大纯阳万寿宫”,与终南山重阳宫、大都长春宫并列为道教全真派三大祖庭之一。
因为位于永乐镇,又叫“永乐宫”,当地人也称“神宫”。
“神宫”的修建者没有料到,700年之后,“八仙”之一的吕洞宾真的要“过海”了。
新中国成立之初,治理黄河成了国家首要任务。
1954年,苏联出了个主意,在黄河晋、陕、豫三省交界的三门峡修建大坝,就可以治理黄河水患,为下游提供电力资源。
大坝形成三门峡水库,水位将上升,一场大移民随之展开。
当人们开始大迁移时才发现,按照预计蓄水量,黄河岸边的这座“神宫”将被淹没,成为“龙王宫”。
三门峡水库的预计淹没区。图/央视纪录片,《永乐宫搬迁记》
只有一个选择:连宫带画,打包搬走。
02
幸存的1000平米壁画
1957年,那位22岁的年轻人正是为此事而来。
他叫柴泽俊。
建国初期,芮城县文物工作者偶然发现了这座道教宫殿,当时,这里面已经没有了宗教活动。
只有每个月镇里赶集时,摊贩们会在大殿门前的空地上支起摊子,在墙边生火,杀猪宰鸡,甚至在墙上钉钉子。
废弃的大殿,很长一阵子都是当地村里的小学堂。
满墙大幅的壁画让孩子们很害怕,村子里人就凑钱在大殿里又砌上了一道假墙,将满墙的画像遮挡了起来。
正是这个看上去很无知的举动,保护了这里。
1938年,一支日军入侵永乐镇,拆毁永乐宫丘祖殿,烧毁附近另一座道教宫殿纯阳上宫。
此后日军在此驻扎7年之久,如果没有这堵假墙,永乐宫壁画的命运可能与之前的敦煌壁画一样,被日本人切割成50厘米左右的小块,然后偷运出境或者毁于战火。
壁画里的青龙(上)和白虎(下)。
这幸存下来的壁画要怎么搬?别说柴泽俊,对当时的中国都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当地有一个传说,鲁班盖起了永乐宫,并留下了两句话:胜吾者添木三根,不胜吾者去木无数。
后人想拆掉重建,比我厉害就添三根木头试试,比我菜的,拆下来了你就别想装起来。
就是这么牛。
当然,永乐宫建时鲁班已经死了两千年了,放到现代,重装个榫卯建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柴泽俊当时已在五台山主持修复古庙,重装木构建筑没多难,难的是把这1000平方米、画着两三米高人物的壁画揭下来搬走,还要重新装回去。
当时国内没人干过,也没人敢干。
国外倒是有技术,但就是贵。中央请来2位捷克专家,他们要15名中方工程师级别的人当助手,要修柏油马路、盖专家楼等等。
总体预算200万元,相当于当时整个晋南地区半年多的财政收入。
关键是,不光贵,还不一定保证成功。
很多时候,办法都是被贫穷逼出来的。
很快,永乐宫迁建委员会成立了,一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中国年轻人,准备给这座700岁的宫殿搬家。
03
搬迁逼出的“发明家”
永乐宫的壁画是绘制在沙泥涂抹的墙壁上的,本身结构脆弱,又历经几百年寒暑,粘力和刚度大减,极易损坏。
如此1000平米的壁画,怎么搬?
第一步,先留底。国家派来了美术界的精英,把上千平方米的壁画按照原样临摹,临摹就花了近1年。
第二步,迁移壁画,最好的方法就是切割。
怎么割?
外国人之前在中国盗取壁画,就是平均切成边长30厘米的正方形,方便运输。但永乐宫壁画人物密集,这样会破坏人物最精细的脸部。
如果按照人物分割,又大小不一,不利于运输,而且画块过大,极易损伤,以后拼接难度也很大。
太上昊天玉皇大帝,绘于东墙。
几经讨论,最后以保护壁画为上,选择了不规则切割。
尺寸不一,切割方式不一,用的工具也一样,工具没有现成的,就自己改装。
有的像个椅子,但座位中间是空的,里面装着齿轮;
有的像个磨盘,磨盘却是木头的,上面挂着锯条;
民间的大锯、小铲子、铁锹都被用来改造成了切割工具。
如今,在迁建后的永乐宫里,有一个“永乐宫拆移展览室”,里面展出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当讲解员讲到这些工具时,总会略显尴尬:这些工具都是临时改装的,没有名字。
在1959年的春夏,柴泽俊这群年轻人,靠着这些工具,沿着人物的衣冠、服饰边缘,将他们从1000平方米的墙壁上“抠”了出来,分割成341个大小不等的壁画块,送去了25公里外的新家——芮城县北部的古魏城遗址。
文物工作者用自制工具搬运壁画块。
整个迁建持续了8年,工地上最多时有600多人,壁画没有任何一个丢失、损坏。
而参与其中的人们,命运也因为永乐宫发生了变化。
柴泽俊记得自己好像只回家过了两个春节。
工程结束时,他的孩子已经很大了,但不认识他,一直以为他是偶尔来家里做客的“外地叔叔”。
而当时准备毕业分配的李焕民,一个通知,她就背着背包从学校就来到了工地,便一辈子留在了永乐宫,如今已是永乐宫的退休职工。
1964年,当人们给壁画间的缝隙填色修补之时,他们不会想到,历史给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04
8年,白搬了
从1957年开始制定迁建方案,到1964年新永乐宫基本完工,历经8年时间,永乐宫迁建成了中国建筑史上的创举。
巧合的是,在那段时间,地球的另一端,一处历史文化遗产也在为躲避洪水做着同样的搬迁。
上世纪50年代末,埃及和苏丹决定建造一座新的大坝,许多重要的古建筑和遗址也将沉入湖底。
这让全世界关注文化遗产的人们揪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世界各国发出呼吁,51个国家作出了反应。
从1960年开始,专家们对此地进行了40多次大规模的挽救古迹活动:
由24个国家的考古学者组成的考察团实地勘察了受湖水威胁的地域。
22座庙宇拆散后迁址重建。
其中最著名的是埃及阿布辛贝神庙。
这座神庙以巨大石像闻名,在联合国大力支持下,瑞典专家提出切割拆卸重新装配的方案,在原址后面浇筑了一座水泥山,再把神庙各部位拆了装上去。
这个工程持续4年,耗资3600万美元。
上亿元的拼图游戏:将神庙切成了2000块巨石,每块20吨,吊走重装。
今天,阿布辛贝神庙被世人誉为“古代和现代的双重奇迹”,见证的是人类在为保存文明所付出的智慧和心力。
而东方的永乐宫搬迁却并不为世人所知。
当时中国还没有加入联合国,合作交流的国家也以苏联为主。
当一批中国的年轻文保工作者在为永乐宫壁画眉头紧锁时,他们并没有机会像阿布辛贝那样集合全世界的力量。
历史的吊诡很快显现。
苏联专家设计的三门峡水库在运行之后便发生了重大安全隐患,随即停止运行,开始改造。
原先规划之初最高水位可达海拔350米的蓄水量,最终只停留在326米,通常水位还远远低于这个数字。
海拔330米的原永乐宫,并不会被淹。
随后中苏交恶,苏联技术专家撤走,责任无从追究,永乐宫的迁移成了这段历史最好的一个注脚。
历史不容假设,柴泽俊谈起这段往事,说“尽管水位没到预计高度,但在黄河边毕竟比现在要危险得多,而且当时一发大洪水肯定会淹了永乐宫。”
1966年,刚刚完成永乐宫搬迁,柴泽俊刚在人民大会堂领完表彰,回到太原便成了文革的批判对象。
批判的理由和当初表彰的理由类似,不过这次变成了“为封建残余庙宇保驾”。
准备以新面容迎接世人的永乐宫,也就此匆匆关闭了大门。
“文革”十年,永乐宫只留有一个人看守着大门,没有接待游客,直到1979年才正式对外开放。
切割重组的壁画,如今有些缝隙因为色差仍能被肉眼所见。
而这一切的代价,换来的是中国古建保护,尤其是迁建方面稀缺的宝贵经验。
如今,新的永乐宫气势磅礴,元代所建的龙虎殿、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和清代建的宫门纵向排开。
97米长的《朝元图》上,286尊人像栩栩如生,3米多高的主像继续迎接着众仙的目光,和无数现代人的手机。
而你从招贤村向南,朝黄河边走去,原永乐宫旧址处已是麦田相连。
如果足够有耐心,你还能找到当年的夯土遗址,和这段唏嘘往事。
(本文转自“丝路遗产”公众号,原标题为:永乐宫|把1000M2古代壁画打包带走,一共需要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