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与传薪——品读《吴玉如书法》断想
《吴玉如书法》封面
吴玉如
吴玉如(1898-1982),名家琭,字玉如,后以字行。1898年生于南京,久寓津门。原籍安徽泾县茂林村,故早年号茂林居士,晚年自署迂叟。
吴玉如早年就读天津南开学校,与周恩来同班,因娴熟古文,深受校长张伯苓赏识,曾在南开大学任教,兼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秘书。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奉张伯苓校长之邀,赴重庆担任国民参政会秘书。回津后在工商学院(后改为津沽大学)任中文系主任,1951年辞职。生前曾任天津市政协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天津市文联委员、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吴玉如先生与南开有着不解之缘,南开校训“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标准字体以及“伯苓楼”三字均出自吴玉如先生之手。
吴玉如书法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享有大名,当时有“南沈北吴”(沈,指沈尹默先生)之说,确立了吴玉如先生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吴玉如先生弟子甚多,在当今书坛形成“吴门学风”。近年来先后出版有《吴玉如书法集》《迂叟自书诗稿》《吴玉如诗文辑存》《吴玉如手卷精品》等十余部著作。
守望与传薪——品读《吴玉如书法》断想
侯军
日前收到好友尹连城先生寄来的一部《吴玉如书法》,深灰色封套,内装瓷青布面精装一厚册,封面有启功先生的题签,落款为“启功拜署”,足见启功对吴老的礼敬。这部大书所收录的均为尹连城书宜斋所藏之珍品,是他花费数十年心血收集、研习、编纂而成,其分量之重,内蕴之深,编校之精,均为当今书坛所罕见。
收到此卷,当即放下手边一切杂务,连续两日埋头拜读。读罢,抚卷沉思,感慨良多。此书绝非一般意义上的“书法集”,更像是一个大学者的治学笔记与心路历程。其中大部分文字都是吴老的诗文创作、信札随笔,只有极少数是摘录古诗古文,还有几张则类课徒文稿,论及书法笔法与心得。如若单论其书法艺术,固然是令人高山仰止的经典之作;然而,我以为更耐读的却是其书写的内容。或谓,这样的书写才是古来书家应有的风范,而《吴玉如书法》才是大书法家作品集所应有的模样——只可惜,这样的大书法家在当今之世已如凤毛麟角。故而,我道此书,大有兴灭继絶、赓续文脉之样板书意义。
因得先睹之良机,故不揣凌乱与肤浅,随记捧读之感想,以就教于连城兄及大方之家。
(一)
《吴玉如书法》所收录之吴老书迹,自少时直至仙逝,既有十八岁时的诗词习作,又有临终前的未完成绝笔,时间跨度超过六十年,可以说囊括了吴玉如先生一生的笔墨生涯。尤为珍贵的是先生早年的书法习作,如临习《黄庭经》小楷残页,十九岁时所写“津门旧作”词稿以及早年在莫斯科工作时的书信手札等等,均为世所罕见的珍品。其史料价值甚至超越了其书法艺术本身的价值。如此珍贵的吉光片羽,是如何传递到连城之手的呢?对此,尹连城在《后记》中写得清清楚楚:“1968年玉师遭厄,书籍碑帖荡然无存。迨七十年代初,书籍返还,我正好经历其事。当时诸前辈自顾不暇,年少从学者亦寥寥无几,整理之事我责无旁贷。彼时我虽年少,但玉师只字片纸皆视如瑰宝,故玉师肯付我收藏。而今我亦年逾七秩,不将这些资料公诸海内,罪莫大焉。”
十九岁所书词稿
十八岁诗稿,获老师评“情致极佳”
小楷《女诫原序》
莫斯科手札
这段自述,未曾亲历彼时风云跌宕者,无法读出其背后的意蕴。七十年代初年,“破四旧”大潮刚刚退去,被查抄的文献资料返还吴老。面对这些凌乱无绪的满室丛残,吴老既茫然无奈,又心有余悸。毕竟“三五年再搞一次”的警世之言声犹在耳,未来时局谁敢预卜?这些残片断稿,无疑是典型的“四旧”,存之贾祸,毁之可惜。当此之际,将这些丛残之物,委托于可靠之人,自然是吴老的不二之选。而尹连城当时不过二十几岁,又是工人身份,这在当时是一道宝贵的“红色保险符”——把这些文献资料托付给他,于吴老自然可安心无虞,即便于文献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度过险厄的万全之策呢?
这固然是彼时特殊环境下,当其事者的无奈选择,或有偶然性的因素。然而,事到临头,刚好年轻好学的尹连城出现在吴老面前,自然成为一个适时而至、顺理成章的人选。不过,就其赓续文脉传承薪火之大势观之,这次托付,又何异于一次特殊的临危而受的文化托命呢?
故而,我可以想象得到,在此后十年不曾间断的翻云覆雨、政治动荡中,连城兄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该是何等沉重;更可以体悟到,在吴老晚年乃至去世之后,连城兄所担荷的文化使命又该是何等艰巨。我与连城兄结识于他自日本留学返国之际,算起来也近三十年了。我眼看着他整日思虑着、谋划着、钻研着、实践着,心心念念皆是弘扬吴老书法艺术、完成先师文化夙愿的浩大工程中——他为吴老办展览、将吴老遗墨刻碑上石、整理吴老的诗文手稿,如今,又倾其全力为吴老编辑出版如此厚重精美的书法作品集……凡此种种,在在证明,吴老当年所选择的文化托命之人,真是不负重托不辱使命。倘若吴老在天之灵,得悉自己的弟子如此竭忠忘我、不计得失地完成其托付的文化使命,自当欣然颔首矣!
青年尹连城与恩师吴玉如合影。
尹连城《玉师百年祭》诗并书
(二)
吴玉如先生乃至他所归属的那一代文化人,生当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列强环伺,国祚危殆。当其时也,富国强兵,救亡图存成为时代主调。在当时的中国,众多顶级的文化人几乎是众口一辞地认定,要想国富兵强,必须走向现代化,而现代化即是西方化。而阻碍中国走向西方、走向现代的最大障碍,就是被视为陈陈相因、僵化腐朽的传统文化。因此,当时的文化精英们高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随之,一切与传统文化沾上边儿的东西,都被视为落后的、僵化的、陈腐的,需要无情的彻底摒弃。这种对传统文化的轻视、蔑视乃至敌视,逐渐演变成弥漫全社会的主流观念,并非一时一地,也并非一党一派,而是长期延续,愈演愈烈,从清末民初直至20世纪60年代末,绵延百年,花样频出,终于在十年浩劫中达于巅峰——“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书法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也可视为是最后的“堡垒”——孔孟之道可以打倒,唐诗宋词可以打倒,中国人用了数千年的文言文可以打倒,中医中药可以打倒,京剧曲艺可以打倒,甚至中国的方块字都可以打倒——当年就有大学者如瞿秋白、郭沫若等人,认为汉字应当拼音化……可以说,中国人出于走向现代化的紧迫需要,凡是能打倒的,都已自己打倒了。唯独书法这门独特的艺术,既是中国独有的,也是无法用拼音文字来替代的,一旦离开汉字,这门艺术也就不存在了。故而,书法成为硕果仅存的,或者说是无法简单将其打倒的传统文化符号。在“全盘西化”的飘摇风雨中,形同一个“文化孤岛”。然而,踞守在这个“文化孤岛”上的人们,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彼时彼刻最为孤独、最为苦闷、也最为蹇迫的“文化守望者”——吴玉如先生正是这样一个以毕生孤独守望的典型。
如果把吴玉如先生简单地归类于一个皓首穷经、抱残守缺、思想僵化、不谙新潮的“冬烘先生”,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在当年最前卫、最新潮的大学——南开大学接受西式教育,与周恩来是同班同学;他还曾远赴苏联工作,在莫斯科旅居经年,那是当时无数新潮学子向往的地方;他还曾作为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的首席秘书,在其担任议长的国民参政会中任职……这样一个见过世面、通晓中外、学贯古今的年轻才俊,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更可以说是一种清醒的文化抉择。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他以津门发大水、老母无人照料为理由,毅然决然地辞去公职,返回天津,从此“隐居不仕”。此时,他的文化理念已然昭示于世人面前——当中华文化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这里我特意套用了一句国歌的歌词),总要有人挺身而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显然,吴玉如此时选择回归书斋,潜心治学,不啻是以书法来延续、来护卫、来坚守、来殉道——后代人不妨回溯一下吴玉如老人后半生的人生轨迹,不难看出老人家是怎样孤高地坚守在传统文化的最后孤岛上,不屈从不动摇不放弃,即使生活困顿到衣食难继,他宁可靠着教几个学生维持最低的生活需求,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毛笔,不肯降低精神世界的高标和傲岸。吴老甚少谈及自己的文化理想,在彼时的政治氛围里,也不便多谈。但是他直抒胸臆写诗述怀,倾尽心力教导学生,他知道自己这一代已然无力回天,但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有出息成大事……这些难言的心曲,全都汇聚在这本《吴玉如书法》的笔痕墨晕中,尽管老人家用了许多曲笔,表达得十分隐晦,但只要认真读进去,你就会看到一代大儒的弘毅与坚忍,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丈夫精神,恰如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还是让我们先来读一读《吴玉如书法》中的诗稿吧——
在一首题为《作诗》的诗稿中,吴老写道:“作诗亦何为?风花雪月丑。描头与画角,到处垢埃厚。輘轢千载上,独出在无苟。脱尽凡枝叶,言言避俗口。岂为故作态?不肯随牛后。傲岸见妩媚,始是个中手。读书逐名者,妍媸自不有。仰俯六合内,真气无别偶。”(见《吴玉如书法》第138-139页,以下只注页码)这是谈作诗,又何尝不是谈作书和谈作人呢?他不屑于风花雪月,不认可描头画角,不肯故作态,鄙视逐名者。他的心志原本就是“輘轢千载上,独出在无苟。”所以,他推重的是“傲岸见妩媚”,他追求的是“仰俯六合内,真气无别偶。”
如果说上面一首主旨在于“言志”,那么下引这首《摊书》则不妨看做是吴老的“自叹”——“摊书过午夜,邻屋睡无哗。冷雨秋为骨,灰心静是家。灯前孤影瘦,世上百忧奢。我独何人也,老穷遂欲遮。”(见第137页)只有在夜静更深秋雨凄凄的夜晚,老人家才感受到彻骨的秋寒与无边的孤寂。细细品味“冷雨秋为骨,灰心静是家。灯前孤影瘦,世上百忧奢”这两组对联,你不能不为吴老的痛苦低吟而震撼而感喟。是的,守望者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无法排解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然而,既然选定了这条孤独的道路,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坚守下去。吴玉如先生的卓荦不凡,恰恰在于他是在完全清楚这一抉择的后果的前提下,平静地走向了自己的文化“孤岛”。什么叫“守望者”?就是那些明知所守将灭、所望无期,却依然不离不弃,焚膏继晷,生死以之的崖穴高士——中华文化历数千年而绵延不绝,正是因为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高士,为之守望为之献身。而吴玉如先生正是生于现当代的这样一位文化高士!
再来读一首《代简答许壮图》——
“何期远道殷勤问,三十年前愧旧知。往事百非余老大,今生一憾号书痴。纵然笔法窥唐晋,已是雕虫隔路歧。尔我或当同此感,勉从真率答明时。”(见140-141页)这是一首答友人的诗笺,是对一位三十前的旧相识来函“殷勤问”的回函。有几个字眼需格外关注,一是“三十年前愧旧知”的“愧”字;二是“今生一憾号书痴”的“憾”字。面对老友的探问,吴老用这个“愧”字来回应,这并非是指自心的惭愧,而是指未能成为如老友所希望那样的人。原本是一个紧跟潮流的时代精英,如今却退回“书巢”,与丛残为伴。吴老所愧对旧知诘问的,其实正是他与世“逆行”的非凡之处。而一个“憾”字,则道尽了吴老内心的一个隐秘——吴玉如先生原本并不把书法当成人生第一大事业,他的文化追求乃是支撑起中华文化的将堕之业,赓续中华三千年命悬一线的文脉。记得吴老的另一位高足陈骧龙先生曾给我讲过一件趣事:有个人前来找吴老求字,把书法吹得天花乱坠不着边际,他本以为吴老会因此而高兴,谁知吴老却提笔给他写了这样一个条幅:“会写几个字又算得了什么?”(大意)是的,在吴老眼里,写字不算什么。他教学生从不讲如何写字,而是教他们读古文写诗词,从中华文化典籍中去汲取思想精华。只有理解了这层深意,才能对吴老的“今生一憾”有所领悟。接下来的两句:“纵然笔法窥唐晋,已是雕虫隔路歧。”这是转而直说“书痴”之憾:纵然我的笔法已达致晋唐的高度,又当如何呢?在当今世风之下,这些前人十分看重的艺术,不惟已被视为“雕虫小技”,更要命的是“隔路歧”三字,也就是说,已被视为“邪门歪道”而被无情抛弃了。这才是吴老最大的悲哀。
由此,不禁联想起陈寅恪先生为王国维撰写的那篇著名的挽辞,其中有句云:“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陈寅恪所论及的是王国维自杀的文化根源。而这种文化苦痛,对于所有为中华文化“所化之人”来说,其实都是一理相通、一念相同的——在吴老的诗稿中,我们不是也能读到这样浸满苦痛和悲愤的诗句么:“我自死心安朽腐,谁能系念到黔黎。”(见《书愤》,第132页)“文字汉唐裁几日,眇予何事哭兴亡。”(见《冥想》,第125页)
一部《吴玉如书法》,竟让我们读出了如此深邃而沉重的底蕴,这对当世喜欢书法的读者来说,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是的,这不是一般的书法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本吴老的人生别传,是一本充满精神光彩和人生感悟的血泪之书。我猜想,这大抵也是尹连城先生迟至今日,才将这些秘藏多年的手稿公诸于世的原因所在——毕竟当今国人,从上到下,都已对中华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替代的价值,给予了重新认识和充分肯定,对弘扬和振兴中华文化已达成广泛共识。当此之际,我们回头凝望吴老这样的文化守望者,设身处地去品味他们的苦痛、孤独、凄凉和愤懑,真是感同身受悲从中来——我禁不住要在心底向他们鞠躬致谢:“谢谢吴老,尽管我不认识您,但我知道——您替我们受苦了!”
(三)
在吴老的晚年岁月,学生成为他的最后希望,换句话说,他是把自己的全部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几个入室弟子的身上。在此先要申明,我无意比较吴门弟子的孰优孰劣、也不想比较吴老与他们谁近谁疏。这是因为,在天津的吴门弟子中,大多都是我的朋友,若已故的李鹤年、陈骧龙,若健在的陈云君、陈连羲、韩嘉祥诸君,都与我情深谊厚,多有交集。他们都传承了吴老的衣钵,并在各自领域发扬光大了吴老的事业。只因此时所论者,乃是尹连城所编之书,自然会集中解读吴老写给他这位得意弟子的诸多书作,以便从中窥探老人家晚年的心念和情结。
“习字读书须骨气,盘根错节见精神”——这是吴老写给尹连城的一副对联。奇妙的是,同一副对联吴老写给他两次(见第158-159页)。我留意到写于七十八岁的那幅上,吴老还题了一段跋语,文曰:“乙卯立春,迂叟忆五十余岁时成是联,今以写与连城,当知所以自勉。” 可见,这是对学生的“至嘱”了。我觉得,这副对联的“文眼”就在“有骨气”和“见精神”。分而析之,则上联偏重于增进学养,下联偏重于作书章法,恰好点到了读书做人之肯綮。
另一幅写给连城的横幅,则讲到了关于中国文字的一个重要观念:“中国文字,绝无借外助而成己力之处。所谓不倚,无假于他者。有自己精神之所寄,不(否)则少涉牵强,便少自然矣。语不必多,领悟在寸心耳。庚申之春,书与连城。”(见第163页)这段话,意在强调中国文字的“独立之精神”:无需外助,无假于他,精神所寄,领悟在心。尹连城显然深谙吴老此言之深旨,故而专请津门篆刻大家徐嘏龄先生刻了一方印章:“精神所寄”,以铭其言。这枚印章如今就印在《吴玉如书法》一书的封底,可谓点睛之笔也。
封底与外封篆刻“精神所寄”
吴老所书《顾炎武与友人论学书》是一篇洋洋千言的长卷,大概也是《吴玉如书法》中单篇文字最长者。以年近八旬之高龄,书此长卷给学生,吴老的卷后寄语颇耐寻味:“甲寅正月之望,为连城写是篇于津门。迂叟吴玉如七十有七。冀其读书更有进益,以为中夏有用之人也。时不我与,少壮几何?明日复明日,能不惕厉欤?”(见第275-277页)真是语重心长,厚望殷殷,读之令人感喟。
书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是吴老随手写的一张便笺,其文曰:“迩年得尹生从问笔法,习之仅岁余,有时学余数字,几自不能辨非出自余手也。苟肆之不间,十数年而后,或竟青出于蓝。然,固不望其仅以书名也。人生究何为?百岁寒暑,瞥眼即逝。曹蜍李志固亦不得谓非人也。禹甸几多年文字?今后能近经史,而不诧为天书者,吾伤无几人也。黄帝之子孙,即此而更夫灵魂耶!”(见第190-191页)
这篇专谈尹连城的短文,其实并不是直接写付尹本人的。而是在某日尹连城请教离去之后,吴老有感而发,随手写在一张毛边纸上,却不知被哪位雅士携去。2018年此幅竟出现在某拍卖会上,恰好被尹连城的一位学生当场拍下,转赠给老师。据尹连城推断:“此作写于1969年前后。我1967年拜师,由于当时买不到字帖,数年间只临习玉师书作。某日携习作请教,玉师从背面看以为是己作。迨余去后,玉师随手写下这篇文字。”事实上,尹连城是在时隔半个世纪之后,方才读到吴老当年对自己的寄望,不禁喟然叹曰:“玉师有望于我乃尔!然余性不能苟合,故一生碌碌,今见之,益增惭愧!”这段师生之间的文字因缘,固可称之为当今书坛一佳话。然而,我更看重的,却是吴老在文尾发出的那番感叹:他彼时担心的是,传承数千年的经史文字,会被后人目为“天书”而不认不识;而最令他伤心的则是,黄帝子孙因文化的断绝而失却灵魂!
如今,尹连城先生斯编既成,自应在吴老灵前焚香祭奠,告慰于先师:作为黄帝之子孙,如今宇内,尊古之风日盛,经史之学日兴,中华传统文化复兴之势,已若朝暾初上,喷薄在望,老人家当可含笑于九泉矣!
(四)
吴玉如临终绝笔,鲜字为尹连城补书。
转眼之间,连城兄已年逾七旬矣。此前若干年,完全无暇顾及自己所创作的书法,更无暇顾及个人诗文书论杂记等文献的整理和出版,全情投入于弘扬先师文化之伟业,孜孜矻矻,竭虑殚精。前年突发心脏疾患,须装支架始得缓解。如今大功告成,而须眉尽白矣。
翻开此卷,复见扉页所刊吴老与连城之合影,蔼然长者与年轻后生并肩而立。光阴荏苒,岁月催人,而今连城亦化蔼然长者矣。晚生如我,无缘见吴老前辈之音容,却因斯卷而得以沾溉其惠,滋润心源,真感恩不尽也!
遥想当年连城拜师之时,吴老应届七旬之年。晚岁得英才入室,深感欣慰。殷殷期冀,流布于字里行间。而今连城兄亦至当年吴老之年矣,今日可有如彼时师生衣钵传承之人耶?时移世易,人事代谢,吾望连城亦如当年吴老,纳得意弟子入室,潜心问学,将文化薪火传诸后人。先辈之文脉,因连城辈之鼎力支撑而得延续;而今连城兄已成当代翘楚,不惟书法得吴老真传且大有发展,且传统文化诸多门类,若金石学、书法美学、诗文创作乃至中日书法之比较研究等等,皆为连城兄多年潜心深究之学问,各有独到之心得。倘有衣钵传人,分门别类,探幽发微,积以年月,则今日连城亦如当年吴老一般,成煌煌之大著,传薪火于后昆。
中华崛起不惟以经济强盛为先导,且必以深厚之文化传统为基石。我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撰写一卷《东方既白》,预言21世纪乃东方文化复兴之世。如今,此磅礴之势已初现潮头,未来若干年必将影响世界。当此之际,传统文化的纯正基因,已成珍稀资源。连城兄从吴老问学求教多年,深浸其学养与人品,是为当世之文脉嫡传,确应珍视之、保藏之、深研之、弘扬之。吾今已花甲开一,自知学浅才疏,不堪此任矣。倘若年轻十年,自当奋勇争先,投诸门下。走笔至此,唯期后之来者,有如连城之于吴老相比类者,担此大任。吾其悬望至殷,相期于十年之后而见其大成也!(2020年7月26-28日于北京)
高清图:“吴玉如、白蕉艺术津门研讨会”在南开大学吴玉如艺术馆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