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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麦田与乌鸦》:最冷静的死亡伴奏
那些在他死前两天画下的乌鸦,和其他的任何画作一样,敞开了一扇通往死后的荣耀大门。这扇由梵高敞开的秘门,把人引向了一次谜样的、不祥的超越。
一个将致命子弹嵌入自己腹部的人,用黑色的乌鸦,及其下方生机勃勃却也空荡荡的原野,将整个画布填满;而原野上,大地的酒色同麦子脏兮兮的黄色狂野地碰撞着。
除了梵高,没有一位画家知道如何找到那种用来画乌鸦的松露黑,那“盛宴般”的黑色,但同时也是暮色中乌鸦翅膀之排泄物一般的黑色。
画中的天空是低沉的、压抑的,它泛着紫色,如同闪电的肩膀。
梵高释放了他的乌鸦,如同释放了自杀怨怒的黑色细菌。它们离顶端几公分,同时又隐在画布的底部,跟随着那些黑色线条的深深裂缝。它们丰满的羽毛轻轻拍打,用来自高处的一场泥腥风暴,发出窒息的威胁。
但整个画面也是丰富的、华丽的、冷静的。
这是一个人的死亡应得的伴奏。
当他在世的时候,他让如此之多沉醉的线条绕着松散的草堆旋转;而当他绝望的时候,腹中的子弹用血和酒将风景淹没、用既幸福又阴郁的酸酒浸透了大地。
这就是梵高的最后一幅从色调上无法超越的作品,它唤起了最悲凉、最无情、最激昂、伊丽莎白戏剧中才有的那种冷峻而野蛮的品质。
2. 《加歇医生》:杀死梵高的恶灵
我想,他在37岁的年纪死去,只是因为他抵达了一个凄凉而反叛的故事的尽头。他是一个被恶灵所绞杀的人。梵高不是出于自己或自己的精神疾病才放弃生命的。而是在一个名叫加歇(Gachet)医生的恶灵的压力下才促成的。
医学若不是诞生于疾病,就是诞生于邪恶。为了给自己一个存在的理由,医学甚至反过来从画布中激发出疾病。精神病专家诞生于这样一个粗俗的土地:他们渴望在疾病的根源处维持邪恶,并因此从自身的虚无中发掘出一列卫队,以便削弱一切天才的反叛原驱力。
加歇医生从未告诉梵高,他在那里是为了改进他的画作(正如罗德兹收容所的主治医生,加斯东·费迪杰医生告诉我的,他在那里是为了改进我的诗歌)。他将梵高送出去描画自然,让梵高沉浸在一片风景当中,以逃避思考的痛苦。
加歇医生照料梵高,并且,梵高在他的照料下自杀。这一切留给人们这样的印象:他是画家最后的朋友,这是一种幸运的安慰。
在提奥、加歇医生和精神病收容所的主管之间,有过许多关于被带到那里的病人的令人作呕的谈话。
“要保证他不再怀有这些想法。”“你看,医生都这样说了,你必须抛弃所有的这些想法。那些想法对你不好。如果你继续这样,你一辈子都会被关起来。”
“人家承诺过会还你的钱。他一定会还的。你不能还那样坚持认为别人欠钱是出于恶意。”
所以,你们看到了这些本性善良的精神病专家的看似完全无害的谈话,但他们在梵高的心中留下了一块细小的黑舌印记,而这块细小的、黑色的、止痛的舌头,属于一只有毒的火蜥蜴。
有时,那便是让一个天才自杀所需的全部。
3. 《夜间咖啡馆》:狂欢的地狱
“我正在画《夜间咖啡馆》,我试图把咖啡馆表现为一个让人毁灭、发狂、犯罪的地方。我尝试着让柔和的粉红色、鲜红色和酒红色,还有温和的路易十五的绿色和维罗纳的绿色形成对比,让黄绿色和淡绿色、硬绿色形成对比,全都聚集在一种苍白的硫磺色的地狱火炉的氛围里。我用这些来表达,可以说,表达一种下潜的阴郁的力量。这一切都处在一种日本式狂欢和鞑靼式友爱的伪装下....。.”
“什么是绘画?一个人如何绘画?绘画是冲破一堵无形的铁墙的行动,这堵墙似乎就在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和他能够做到的东西之间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如何穿过这堵墙?因为猛烈地敲打是没有用的,一个人不得不用一把锉刀,慢慢地,耐心地瓦解并穿透它,正如我看到的那样。”
告诉我,既然你们不是梵高的一幅画的作者,你们是否能够像梵高在这份小小的信中那样,如此单纯、如此简练,如此客观、如此持久、如此有效、如此坚定、如此隐晦、如此庄重、如此真实、如此不可思议地来描述它。
4. 《卧室》:事物的共同色彩
他的卧室同样神秘,如此美妙,就如农夫一般,散发着一种能够保存麦子的气味,而透过遮掩的窗户望去,麦子便在远方的风景中摇曳。
同样是农夫一般的陈旧的凫绒的颜色,贻贝红、海胆红、虾红、米迪河鲻鱼的红、烧焦的甘椒的红。他床上凫绒的颜色果真如此?那当然是梵高的杜撰。我想不出哪个织工会像梵高一样,从心灵的深处,移植出其不可言说的印记,传达那不可言说的釉面的红。
有时,它看似一个整洁的房间,但它涂抹着本笃会僧侣给自己的健康利口酒添上最后一笔时,那份永远找不到的芬芳。
有时,它又给出了一个被巨大的太阳所挤压的纯粹干草堆的效果。
梵高将证明,他是画家中真正的画家,是沉重并悲惨地符合画家的人。他描绘着事物的共同色彩,但,哦,如此正确,如此可爱地正确,没有什么宝石比它更稀罕。
5. 《自画像》:只有无垠才能满足他
那是一个格外清醒的梵高画的,一个脑袋通红的屠夫的面孔,审视并打量着我们,用一只怒视的眼睛细看着我们。我知道,没有一个精神病专家会懂得如何用这样无法抗拒的力量仔细地注视一个人的面孔,如一把小刀,剖析其不可否认的心理。
梵高的眼睛属于一个伟大的天才,但当我看着他从画面的深处喷涌而出,剖析我的时候,它不再是一个我感受到的,活在其体内的画家天才,而是一个我终生无法与之相遇的哲学家天才。
不,苏格拉底没有这样的眼睛;或许,在梵高之前惟一一个拥有这只眼睛的人,是不幸的尼采:他拥有同样的力量,可以暴露灵魂,将身体从灵魂中扯出,让身体赤裸无蔽,让身体脱离心灵的诡计。那是一种渗透的、洞穿的注视,在一张被粗糙劈砍、如一棵方形树木的脸上。这虚无中的一瞥,如一颗陨石的炸弹投向我们,染上了填满它那空虚惰性的无调色彩。这便是梵高如何诊断他自己的疾病的,胜于世上的任何精神病专家。
我洞察、我反省、我审视、我坚持、我开启,我已死的生命无所掩盖。
毕竟,虚无不曾伤害任何的人。迫使我撤回到自身之内的,是不时地穿越并压倒我的“缺席”,但我清楚地觉察到它,十分地清楚,我甚至知道虚无是什么。
梵高是对的,一个人只能为无限而活,并且,只能满足于无限的事物;在这个星球上,无限的事物多到足以满足一千个伟大的天才,如果梵高无法得到满足——让生命充满无限的事物,那只是因为社会有意识地禁止了它。梵高的刽子手终有一天来了,就像他们对内瓦尔、波德莱尔、爱伦·坡和洛特雷阿蒙做过的一样。他们终有一天告诉他:
现在,够了,梵高,安息吧,我们厌倦了你这样的天才,至于无限,无限属于我们。
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法国演员、诗人、戏剧理论家。19世纪20年代从事超现实主义戏剧创作及文艺评论,后受象征主义和东方戏剧中非语言成分的影响,形成了“残忍戏剧”的理论,其见解对热内、尤奈斯库等人的荒诞派戏剧有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