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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平克·弗洛伊德和卢西安·弗洛伊德——在三个全世界最知名的“弗洛伊德”中,卢西安·弗洛伊德一定是最少为人所知的那一个,尽管他是心理学一代宗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尽管其画作他在世时便已是天价。
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个人的低调神秘和他的画近二十年来在艺术市场的水涨船高形成鲜明的对比。陈丹青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曾经写到,他在九十年代初的纽约大都会看卢西安·弗洛伊德的回顾展,刚进展厅,有人窃窃私语又兴奋地告诉他,“弗洛伊德刚刚来过”。
不怪美国人兴奋,在卢西安·弗洛伊德居住的英国本国,人们也难见到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真身。这位视捍卫隐私为人生要务的艺术家,坚决地在自己和他的艺术之间划开鸿沟,让自己隐匿在人群中,这种低调不为其他的,只是为了不受所有人群、事物干扰的本能。也因为如此,这本传记《去你的,生活:与卢西安·弗洛伊德共进早餐》显得难能可贵,因为它撬开了这位弗洛伊德生活与艺术之间的若干缝隙,让人得以窥视到一个“英国过去百年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画家”,如何成为他自己。
捍卫个人隐私的“斗士”
这本传记里有各种秘辛。“他的生命里充斥着各种痴迷,他自私地索求着,无论是女人还是他的艺术,从来没有被他人的想法牵制或偏离初衷。他将每一个不适合自己的教条打破,也或者在他那里根本就没有教条可谈。”该书作者乔迪·格雷格动情地描述。毫无疑问,作者是弗洛伊德的拥趸。作为记者出身的写传者,格雷格呈现了他这个职业所能达到的职业素养,展现了一个如此生动的卢西安·弗洛伊德,就像他是我们一个生活在英国的邻居。这个邻居英俊、直率甚至粗鲁,聪明绝顶,但又散发着为所欲为的危险,绝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身上充斥力比多,女人多如衣裳,玩世不恭,从不设什么界限;热爱赌博,因为这项爱好和他另一项爱好一样,在胜败之间悬于一线。
为卢西安·弗洛伊德作传并不容易,作者乔迪·格雷格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卢西安与一位传记作者合作完成了一本传记,但最后卢西安终止了该书的发行。在读到这位作者的文稿时,卢西安对要将自己如此多的隐私透露给公众极为惊恐,如约支付了作者一笔钱之后,这本传记被传主自身扼杀了。据说,另一位想要写卢西安传记的作者还曾经收到卢西安唆使的混混儿的威胁,说如果这位作者接着写他的传记的话,后果将不可设想。乔迪·格雷格这本传记能面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它诞生于卢西安·弗洛伊德去世之后,也或许是因为艺术家的控制欲望在晚年减弱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乔迪·格雷格对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追随长达三十五年,在最后的十年获得了接近艺术家的权利,并赢得了艺术家的信任。
卢西安·弗洛伊德是所有记者的禁区。自1940年到他生命的最后,他几乎从未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作者回忆,早年写过无数信给弗洛伊德,完石沉大海,后来终于费尽心机拿到电话,弗洛伊德告诉他,光是他想采访自己的想法本身就让人恶心。弗洛伊德对捍卫自己私密生活的意志,在我们这个时代简直不可思议。八十四岁的卢西安在用餐时曾用面包砸向一个用闪光灯照相的人,对方抗议,八旬老翁挺直身板,在小他四十多岁的人面前随时准备大干一架。最多的时候,他一年换了四个电话号码。他不过传统家庭生活,甚至子女都不能完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为了保护隐私,卢西安·弗洛伊德埋名隐姓,甚至不存在官方记录中,比如他的房子不在他名下,他也从不投票给任何党派。
如果让他的祖父老弗洛伊德进行心理分析,卢西安的这一人格特性,来自哪里呢?乔迪·格雷格的结论是,卢西安这样做,是为了想过完全他自己想过的生活,“他是生活的泥鳅,总能摆脱任何束缚。”就这意义上而言,进入弗洛伊德生活、得以近距离观察,这过程本身已经胜利。
画中的伊丽莎白女王像“中风病人”
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画会让观者在情感上有一种怪异感。这位终身矢志不渝画肖像画的画家,给人们看到了太不一样的“人”之本身。那些全身赤裸的人或站或躺,迥异于古典时期美的身体,面对观者最直接的审视,任谁看起来,这些肉体都是丑陋的,即使伊丽莎白女王陛下,在弗洛伊德笔下,也不能幸免地成为一个看起来像“中风病人”的肉体。但是那些看起来丑的东西,却有着可以抵达内心的紧张感,比如他那幅代表作《裸体男人与老鼠》:赤身的男人大腿上放着一只手,手中是握着一只老鼠,他为什么会这样画?乔迪·格雷格在《颜料》一章中给出了解释。
卢西安·弗洛伊德的序列中,他自始至终相信,人体艺术是比抽象画更高级别的艺术,他最推崇的艺术家是提香。弗洛伊德坚信人体是最为深奥的物体,他追求一种无情的观察过程,一种近似法医科学家在实验室里解剖动物的精神。在早年的一篇文章中,弗洛伊德解释他的创作观,“所画的物体必须被紧紧地观察着:如果这种观察白天夜晚每时每刻都不停歇,所画物体——他、她或它终将显现无疑,而且无处逃避隐藏。”
弗洛伊德画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裸体男人与老鼠》背后的故事可以传达弗洛伊德的这一创作观念。作者多年后采访了画中的模特雷蒙德·琼斯,他也是弗洛伊德男子裸体肖像的第一位模特。画画时,雷蒙德握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通常都在醉酒状态,每天弗洛伊德都用一只装狗粮的碗里放香槟酒,里面溶半片安眠药,喂给老鼠吃。老鼠在雷蒙德的大腿上得以老老实实地酣睡。
在接受做弗洛伊德模特前,雷蒙德曾经问过弗洛伊德,不能等到画到老鼠时再把它带来吗?弗洛伊德说,“不行,因为整体的情绪状态最重要。如果老鼠一开始不在那里,你的思想感觉会和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不一样。”
雷蒙德的描述中,喂了香槟和安眠药的老鼠在两三个小时后会悠悠转醒,尾巴开始摆动,弗洛伊德就会拿过去,有时候老鼠跳出他的手掌,便满工作室抓老鼠。就这样人和老鼠工作了九个月。
这部分的描写相当精彩,算得上画作背后的秘辛。卢西安和他祖父所探索的,是一致的,那就是,都是人这一造物所能达到的各种深度和维度。
传记成艺术殉道者最好注脚
是什么让你想画画呢?在一次早餐上,乔迪·格雷格这样问卢西安,卢西安说,“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我是完完全全自私的。”那你喜欢它的什么呢?“一切。我永远都有三或四幅作品在同时进行。它们是一项工程。在我这里它们一直是我一生的全部自传。我永远画我喜欢的人或让我感兴趣的人。”
弗洛伊德画的人,有模特凯特·莫斯,有他赌马的经纪人,有地产大亨,有他吃饭的餐馆老板,有他的情人,有他的女儿。他的人生,都在画这些画的时间里,而他所有的社会关系,也在他的画里。这真是一个当代艺术殉道者的形象。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视频,是临近生命终点的卢西安·弗洛伊德画最后一幅画时的记录,时间只有三分钟,但令人印象深刻。画面开始,是刚起床的弗洛伊德,系好鞋带,他下楼到工作室,他的惠灵顿犬已经跑下楼,他的最后一位模特,也是他二十年的助手大卫已经坐在地上等他。他的画室把手和墙面上都是颜料,地上是白布,卢西安围上那些沾满颜料的白布,像个厨师一样打量他的食材——他的模特。他也和模特交谈——声音沙哑。画面上的人和真人等高,有专门设计升降的机械将画抬高降低。这幅画画于2011年,同年冬天,卢西安·弗洛伊德去世。第二年春天,在英国肖像画美术馆,这位当代最杰出的的肖像画家展出了他规模最宏大的回顾展。他的画作,为未来的人们,留下了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模样。
乔迪·格雷格有一段话令人回味。他说:“想要理解卢西安·弗洛伊德的复杂,还是必须专注于他的艺术。那些画诉说着他都同谁做爱又同谁共度了时光。他将大多数人的名字隐去,但是画作从不说谎。”而文字的传记,是关于艺术家作品最好的注脚,它告诉人们,这些作品如何像植物一样萌芽、缓慢地生长直至长成,这个过程甚至比植物的生长更缓慢,更让人惊讶。(李昶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