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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美术网讯 从去年六月英国准备脱欧以来,不少伦敦艺术家一边积极参与游行抗议活动,一边考虑暂时离开英国的可能性,例如搬去美国洛杉矶居住。但在今年初,美国大选结果公布以后,目前未必是搬去美国的良好时机。伦敦艺术家大多数都是认同文化多样性、关注社会平等的,因而他们立场坚决地表示对英国脱欧公投和美国总统选举结果的唾弃。
作者从伦敦飞往旧金山,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公路旅行。她旅途的终点是加州的沙漠,那里有自愿选择远离人世的艺术家和荒漠中的美术馆。
我并不希望自己是一名艺术家,我只希望被艺术成全。
——诺亚·普利弗伊(Noah Purifoy),1963
1、 艺术末世论?
2016年的美国大选结果,令西方艺术界掀起一轮又一轮的抗议热潮。《纽约时报》2017年2月20日的报道选取了在此狂潮中颇具代表性的六件作品 ,其中既有定位于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的艺术团体“后商品”(Postcommodity)历时三年创作的大地装置作品“驱除围墙”(Repellent Fence/ Valla Repelente) ,也有安德烈·博维斯(Andrea Bowers)利用在游行上搜集到的口号、标语材料制作成具有挑衅意义的艺术作品。对这些艺术家来说,用特定地点、特定材料来表现特定语境与政治现象,在目前这个特定时期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这件作品的形式是一连串超大的代表恐惧眼球的氢气球,装置在美国/墨西哥边界,这件作品的相关录像作品在2017年的惠特尼双年展上展出。
在我居住的城市英国伦敦,艺术家和艺术从业者们比往常更热衷地投身于社会游行与实践主义(activism),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都是向往自由、认同文化多样性、关注社会平等问题的,因而他们立场坚决地表示对英国脱欧公投和美国总统选举结果的唾弃。从去年六月英国准备脱欧以来,我身边有不少艺术家一边积极地组织、参与游行抗议活动,一边考虑暂时离开英国的可能性。其实,近年来,艺术家从伦敦搬往洛杉矶是一股颇为引人注目的潮流,其中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经济和空间资源上的比较。独立艺术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时间、经济支持和空间。我的一位朋友,在英国著名的艺术学院有教职,职业参展纪录和代理画廊也很拿得出手,但她却越来越难以负担伦敦的消费水平,她仍然算是一位较为成功的艺术家,可以计划去洛杉矶重开工作室。但在今年初,美国大选结果公布以后,她难以决定,目前是不是搬去美国的良好时机。
很多追求创作乌托邦的艺术家都不免有灰心丧气的感觉,认为英美两国都会在削减公共艺术资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果艺术界再不有效地行动起来,将离自由创作的末世不远。
正是在这个多事之秋,我从伦敦飞往旧金山,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公路旅行。此行既有工作也有私人原因,我曾在洛杉矶居住了两年时间,这座城市目前仍在我最向往定居的名单上位列前三,我颇为好奇,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回到加州,会有什么新的观察和感悟?
2、艺术家把自己推向边缘
在加州沿1号公路从北部的旧金山开往南部的圣地亚哥——对移动中的视觉体验着迷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广阔而深刻的共鸣。流行文化的传播让我们在面对黄金海岸线、人工种植的棕榈树、山峦叠嶂的半岛、形单影只的冲浪者时,自动生成一种浪漫化了的想象,这种想象伴随着对《爱乐之城》配乐的记忆,在加州阳光的渲染下,将我们对现实的印象剔除了它的问题所在,虽然这些问题,和世界上很多地方所存在的,大同小异。
经历了加州海滩的过度滋润之后,我怀着十分的憧憬,来到了约书亚树沙漠。我曾经游玩、探访、拍摄、描写过这片沙漠,但还没有在其中“居住”的体验。这次机缘巧合,一位艺术家朋友从洛杉矶搬到了沙漠居住,而他在这片沙漠中唯一交往的友邻,是一对从伦敦搬来定居的艺术家。他们卖掉了在南伦敦的公寓,在沙漠里买下一块地,自己盖了房子、室外酒吧和泳池。要抵达他们的住所,需要在黄沙飞扬的土路上驱车半个小时,沿途,GPS不停提示着:Off road, off road (越野,越野)。
这次在沙漠中逗留的机会让我有三大发现:沙漠中静到让人怀疑自己听觉失灵;月下的沙漠夜景有如雪景般的视觉奇观;艺术家诺亚·普利弗伊的户外装置艺术馆比传说中的更令人叹为观止。
说起诺亚·普利弗伊,他是一位在美国当代艺术史上既重要而又没有受到足够重视的艺术家。1917年,诺亚出生于阿拉巴马的雪山镇(Snow Hill),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洛杉矶和约书亚树沙漠度过。作为一名黑人艺术家,诺亚的创作始终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意义,尽管直到年届不惑的时候,他才从加州艺术学院获得艺术学士学位。1965年,洛杉矶爆发了种族主义引发的沃茨暴动(Watts Rebellion),而诺亚就从暴动中搜集烧焦的碎片,并以此为材料,创作了一系列全国巡展的艺术作品(上文提到的安德烈·博维斯搜集游行口号材料创作装置作品的手法,就沿袭了这一传统)。
诺亚身前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创立了位于洛杉矶沃茨社区的“沃茨塔艺术中心”(Watts Towers Art Center)。这座中心汇集了17座互相关联的雕塑结构,其中最高、最具代表性的雕塑,是一座30米的镂空铁塔,它的设计和建造者,是一位名为西蒙·罗地亚(Simon Rodia)的意大利移民建筑工人及铁匠。他花了整整33年时间,从1921年到1954年,建造了这座铁塔雕塑。在此基础上,诺亚在同一地点,创办了艺术中心,致力于对社区建设、种族平等、多元文化的推广工作。
在1980年代后期,诺亚从他在加州艺术委员会的职位退休,在他为其工作的11年间,他开创性地把艺术教育引入监狱,让艺术成为提高社会综合素质的有效工具。诺亚最终搬离了洛杉矶,来到约书亚树沙漠,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15年,他将自己改装现成品的创作方式发挥到了极致,大量搜集沙漠中的垃圾和废弃物,创作出了难以用艺术语言定义的独特装置作品。在他去世之后,以诺亚·普利弗伊命名的艺术基金会将他的沙漠装置永久保留,并把这块荒地对外开放为免费美术馆。
在这座室外美术馆参观的体验难以用“独一无二”加以简单的概括,我至今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与它们所属的环境有如此血肉相联的契合。“进入”这座开放式的艺术场地之后,最直观的感受,是被它的体量所震惊——它的占地之广、材料之五花八门、形态之各异、想象之天马行空,都直击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艺术家在荒野中的孤独创作,是为了什么?
这座美术馆没有任何特定的参观线路,大多数的装置作品都占据一幢房子般的大小,有的分内外空间,有的分上下两层,如果你独自一人前往,那么你很可能是整座美术馆当时唯一的参观者。诺亚的创作手法,属于“集合艺术”(Assemblage),也称“废物艺术”。“集合”一词最早由杜尚命名,深受毕加索领导的立体主义影响,反对任何形式的抽象艺术,倡导艺术需要回归到日常生活。1961年,纽约现代美术馆首次展出了“集合艺术”群展,囊括了杜尚、毕加索、杜布菲(Dubuffet)、劳森伯格(Rauschenberg)等众多艺术家的作品,将消费文明的废弃物、机器残片、以及其它搜集来的现存物品演变为强调主观与表象性的艺术形态,也反映出艺术家在消费时代的各种心境。
在诺亚的沙漠艺术装置里,可以看到废弃轮胎围成的“护栏”,碎玻璃铺就的“道路”,被子弹打烂的铁皮板搭起的“墙体”,十几只马桶堆出的造型,铝合金窗框拼成的雕塑……有的装置像是大笔一挥的签名,以气势慑人,有的装置则包含了无数个费尽心思的细节,好像走进一只万花筒的内部,冒着极大的迷路风险,却让人难以自拔。这样的艺术形式,并不适合被过度解读,最好的欣赏方式,就是让它们长长久久地在沙漠原地不动,在阳光日复一日的暴晒和风沙夜复一夜的侵蚀中,缓慢地被再次遗弃。而最糟糕的欣赏方式,就是把它们搬进一座全白的美术馆,精心呵护,不准触摸,同时为作品加上长长的文字介绍,谋杀观众的想象。
今天的约书亚树沙漠已经大为人工化和浪漫化,这里有成型的艺术家小团体,比如我借住的来自伦敦的艺术家夫妇就深受诺亚艺术的影响,特地选址在离这座美术馆不远的地方建房,他们参与普利弗伊基金会的活动,作为艺术导览或是工作坊的老师。但在80年代,诺亚是第一批从洛杉矶搬来定居的艺术家。当时,所有的艺术家都还在纽约挤破头,连洛杉矶都划不进艺术圈关注的版图中。以社会现实和实践主义为创作导向的艺术家,摒弃了城市文明,搬到粗粝的旷野之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在毫无援助的孤独中,搜集被当作垃圾丢弃的废旧材料,凭借毫无逻辑的直觉力,将它们重新搭建起来,其中的每一次剪切、断裂、拼接、打桩、攀爬,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与合作,没有助手、观众、评论人。
自己和自己的斗争与合作,是艺术家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创作状态。年过古稀的艺术家退出熟知的创作体系,把自己推到一切的边缘——社会的、文明的、体制的、观念的,把过去被遗弃的东西,变成未来受关注的东西。当然,在创作过程中,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其中的时代意义,因为他的创作只是为了自己——我这么认为。
3、世外“淘”园,还是世外“逃”园?
在结束沙漠小住之前,我和来自伦敦的艺术家夫妇以及从洛杉矶搬来的朋友围炉长谈。沙漠对于他们来说,是世外桃源。伦敦夫妇从事绘画和音乐创作,洛杉矶的朋友从事摄影,他们厌倦了城市中对名声、地位、忙碌状态的追捧,在荒郊野外,找到了能让精神飞跃的舞台。
在沙漠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像诺亚那样搜集废品,把破瓶子、破罐头、破头骨、破钢琴、破汽车变废为宝,一分钱不花,就多了一个西部牛仔主题的小酒吧、一个仙人掌小花园、一个没有什么用却充满诗意的小雕塑。在这三位艺术家之间,也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创作空间观念。对伦敦夫妇来说,沙漠成全了他们对理想生活状态的期冀——自由自在、远离人群、材料有限却能激发想象力、生活艰苦但是让人对环境充满敬畏(他们所有用水都回收再利用,进入下水管道的液体都不含对环境有害的化学物质)。对洛杉矶朋友来说,沙漠空间大大减少了他注意力不集中的时间,因为举目四望,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电视、没有娱乐、没有过往的人流和各色广告,他只能把所有的时间用于“对付自己”,这是他始终在逃离而最终发现必须直面的问题。
当我问他们,对于目前的政治局势有何看法时,来自伦敦的艺术家夫妇表示,所有人不应该只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包括那些城市中向往自由、平等、多元文化的人们,他们除了和自己人对话,真正了解他们的对立面是些怎样的人群吗?他们有尝试在资源贫瘠的地区生活、工作吗?他们是希望让持反面意见的人改变看法,还是希望他们禁声?
来自洛杉矶的朋友说:“在我们这块小小的艺术社区,所有人都反对特朗普,但我们附近的邻居,有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他们中有加油站的老板,有水管工,也有诊所的护士,我不能因为不同的政治观点就不和这些人接触,相反,我应该试着去解读他们,虽然这有时很困难。艺术家本来就是迎难而上的人,不困难的事,就没有意思。”
(朱晓闻是一位居住在英国伦敦的影像艺术家、纪录片导演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