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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2008年出版的《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中,卜正民就已经提出过“小冰期”理论:“1550年至1700年这一百五十年间,全球气温下降,虽不是持续不断地下降,幅度也因地而异,但各地气温皆有下降却是事实”,并且用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冬景画佐证这一点。所以《挣扎的帝国》里的“以图证史法”早有先声,只不过在《维米尔的帽子》里还没有被推到那么极端,绘画作品仅仅是作者引入话题的一个楔子。
维米尔(JohannesVermeer)是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一辈子生活在运河边上的代尔夫特,目前存世的35幅画作,描绘了这座港口城市的方方面面。维米尔在自己家门口感受到了全球化,他有幸成为最早见到中国画的西方人之一,并将东方绘画特有的留白法加入自己的作品中。
卜正民的故事从维米尔的《代尔夫特一景》开始讲述,这幅画的主角是停在港口里的鲱鱼捕捞加工船,由于“小冰期”的影响,十六、十七世纪的冬天比以往更冷,导致北极海冰往南移,位于挪威的传统鱼场大面积封冻,成群的肥美鲱鱼落入低地国家渔民之手:“有位开创气象史研究的学者甚至主张,荷兰人在17世纪上半叶富裕繁荣正是拜这意外降下的天然资源之赐。捕捉、贩卖鲱鱼,让荷兰人有资本投注在其他风险事业上,特别是造船和海上贸易方面。”
对利润的渴望催生了各类大小贸易公司,为避免恶性竞争,1602年荷兰政府将它们整合成荷属东印度公司,它在几十年后发展为今日大型跨国公司的典范。虽然名义上叫“公司”,但荷属东印度公司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业机构,还兼具军事和行政功能,再加上企业管理特有的灵活高效,在很长时间里占据着海上贸易霸权。
荷兰成了欧洲的门户,从1595到1795的两百年间,有近百万欧洲人经此前往亚洲,宁可远渡重洋,也不愿在拥挤的家里靠有限家产过活。只不过统计数据显示:“每三个搭船前往亚洲的人中,就有两个没回来。有些人死在途中,更多人死在抵达后的东方——他们因不具免疫力而死于疾病。”
从代尔夫特出发的欧洲人,很多会随身携带一杆火绳枪,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武器之一。虽然欧洲人发明了火绳枪,但火器并非源于欧洲,最早发明火药并用它制造火器的是中国人。比如,明初洪武年间军中设有“神机营”,是使用枪炮作战的兵种,证明火药在中国古代绝不仅仅被拿来做爆竹而已。
宋代以来,中国军队一直在战争中使用火器,只不过技术更新比较缓慢。与之相反,由于长途旅行的需要,欧洲铁匠将中国人的火炮按比例缩小,不断将其轻便化并提高瞄准效率,到了十七世纪初“荷兰枪炮匠把枪减轻到4.5公斤,相当不可思议。”
火绳枪、火炮等热兵器,使欧洲人在面对全球任何民族时都占优势。最早在十六世纪末,东亚世界就已经见识到了欧洲火炮的威力。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曾记载,当时明海军与荷兰船队的一次交战,据说当时是明军先开的火,“彼(荷兰人)姑以舟中所贮相酬答,第见青烟一缕,此即应手糜烂,无声迹可寻,徐徐扬帆去,不折一镞,而官军死者已无算。海上惊怖,以其须发通赤,遂呼为红毛夷云。”透过此,不难窥见当时士大夫阶层之震惊。几十年后,应徐光启等人的倡议,明政府才正式从澳门引入“红夷大炮”用在东北战场。
与中国相比,日本引进西方枪炮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日本人不满足于获得武器本身,而是消化其原理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改进。最早出现在日本的火神枪是1543年由葡萄牙冒险家带入的,当地大名见到后大为赞赏,花高价将其买下,委托当地刀匠制造,不到一年便仿造成功,“几十年的工夫之后,日本已经武装完备。1592年日本入侵朝鲜时,就带着数万只火神枪上战场。”日本军队发达的枪炮,让“壬辰战争”期间的中朝联军吃尽苦头。
到了十七世纪下半叶,中国、日本政府都对西方文明采取了拒斥态度,但这丝毫不妨碍民间层面的交流,尤其是被西班牙、葡萄牙人从美洲带来的各类农作物的传播。明朝末年番薯、玉米、番茄、花生等作物最早随商船登陆东南沿海,再向内陆传播,彻底改变了中国的饮食结构和人口规模。欧洲人出于内部人口压力的对外殖民,最后也无意帮中国解决了粮食问题——和对生长环境要求高的水稻、小麦等本土作物相比,南美植物即使在贫瘠稀薄的土壤下也能生长,汉人因此可以离开平原,向贵州、云南等山地进军。
除了填饱肚子外,新奇的南美植物也为当时人提供了某种另类的精神寄托。1492年哥伦布及其船员抵达美洲时,发现当地土著嗜好抽一种味道辛辣的植物叶子。这种土著烟草的尼古丁含量高于今日香烟多倍,具有一定致幻作用,可以用来治疗疼痛,或是让巫师拿来自我麻醉、占卜。虽然最早抽烟的欧洲人被斥责“堕落到和野蛮人一般”,但这并不妨碍它的日益流行,并辗转传入中国,明末人模仿其发音tabaco,将其成为“淡巴菰”。
“淡巴菰”最早到达福建,完成它“进京”最后一段路的是南方士兵。辛德勇教授曾指出,与我们印象相反的是,明末来自浙江东阳、义乌的士兵最受将领喜爱,因为他们骁勇善战,而且还经历过抗倭战争的洗礼,这就是所谓的“南人戍北”现象。南方士兵普遍烟不离手,因为他们相信在远离家乡时,抽烟可以帮助他们驱寒祛湿——这可能有一些道理,因为他们的对手满洲人同样热衷抽烟。鉴于种烟的收入高出种谷物十多倍,北京农民纷纷改种烟草卖给士兵,虽然他们一直以为烟草的原产地是“吕宋”——即菲律宾。
但正如卜正民所说,烟草进入中国其实是有三条渠道,其中一条还需要经过日本长崎,那为什么明代人认为烟草的原产地是“吕宋”呢?原因在于当时大量华人依赖马尼拉、月港之间的贸易线为生,菲律宾成了中国引入南美植物的跳板。华人一开始并无定居马尼拉的想法,但随着贸易量变大,贸易流程复杂化,他们开始要求西班牙殖民者允许自己在这里待满一年。西班牙人同意了,并在1581年仿照欧洲限制犹太人的做法,将华人集中在聚居区里。
原本华人、西班牙人可以相安无事,但1603年一名福建官员派代表去马尼拉调查传说中的“金山”,却引发了西班牙人的猜忌。西班牙人认为这是明代要出兵攻打菲律宾的前兆,于是先发制人,忽然发动了对华人的血洗。这种带有一定种族灭绝性质的战争在1639年进一步升级,导致贸易暂时中断,由美洲流亡中国的白银供应量锐减,明朝内部粮价飙升,遭遇到了空前的货币贬值危机。
很多学者认为,钱法败坏是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卜正民指出:“明朝垮掉的因素,主要不在其货币制度,而在寒冷气候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传染恶疾、谷物产量下跌,以及为了遏止北方满人入侵而产生的庞大军事开销。”这个观点后来在《挣扎的帝国》中得到进一步阐述。当时全世界都能看到降温所带来的破坏性冲击,包括画家维米尔——因为1675年前后代尔夫特贸易衰落,他卖不出自己的画,只能依赖借贷维持生计,最终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世界各地的人很早就开始相互接触,但在十七世纪他们却渐渐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维米尔的帽子》出版的时间正是《京都议定书》开始生效那年,卜正民在书的结尾提醒我们,十七世纪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地方的历史都将我们与每个地方相连,且最终使我们与整个世界的历史相连。”因此当全球变暖的恶果来到时,也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人非孤岛,无人可以自全。” (作者 尹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