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玉麟（1816—1890）是清末重臣、湘军名将，官至两江总督、兵部尚书等。他又是一位诗人、画家，一生爱梅、咏梅、画梅；其题泰山万仙楼“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联语堪称千古名句。华艺国际本季拍品《彭玉麟致谢韵仙诗札册》，记录了彭氏晚年与其女弟子谢韵仙之间的一段特殊的师生情谊，是他 “儿女心肠英雄肝胆”人生的重要见证。

彭玉麟致谢韵仙诗札册册页二十八开水墨纸本尺寸不一

　　《彭玉麟致谢韵仙诗札册》共辑录彭玉麟手书诗三十九首，信四通（另附片一），末附近代词人胡嗣瑗1947年自书词《一枝春·旧题彭刚直画梅》。其诗大体以时间为序排列。各诗有十首散见于《续从征集》《退省庵闲草》等，其馀二十九首诗及所有函件，均未收录于传世的彭玉麟诗文集。即使是诗集所录的十首，也多数与此册之所收之作在文字上略有出入，从中可见这些诗作从其写成到收入诗集期间历经的修改。而此册诸诗、函所蕴含的信息更不止于彭、谢间的关系，更反映诸如中法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因此，其历史价值、版本价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彭玉麟奉朝命每年巡视长江水师一次。次年三月，他在浙江上疏，以江路辽阔，绵历五省为由，请求一年自上游本籍出巡，至江浙度岁；一年自下游浙江出巡，至衡州度岁，以省每年往返之劳。同时请求在杭州西湖筑屋作为巡视下游时休息之所，因其在原籍衡阳江东岸已筑有退省庵，故仍其名曰西湖退省庵。自此，西湖退省庵成为他晚年休养、会客的最主要场所之一。

　　光绪九年（1883）二月花朝节前夕，彭玉麟在巡阅长江途中突发咯血症甚剧，遂返棹西湖退省庵休养。次月，在退省庵写下《希贤录序》《重修周子墓碑记》《鄂不斋诗评》等文字。同一月，诗人谢韵仙女史——此册诗、函的受件人——到西湖退省庐拜谒彭氏，执弟子礼。

　　谢韵仙，浙江上虞人，名又花，室名咏絮轩，韵仙其字也。祖、父辈均以诗名；其舅氏亦能诗。韵仙少承长辈之教，故自幼能诗。及笄，适同县糜祖梁。祖梁早逝，韵仙寡居。韵仙此次得以拜谒雪琴，是因其兄子蓉与雪琴为旧识。谒见时，谢氏以其乡前辈华彬之回文诗《兰湄幻墨》为贽，同时出其自著《咏絮轩集》，请彭氏点定。雪琴当即在诗稿上题六绝句归之（见彭氏《退省庵闲草》下卷）。此后两人鸿雁频传，唱和不绝。

　　彭、谢两人在西湖退省庵首次晤面，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可谓一见倾心，彼此均留下深刻的印象。临别之际，两人相约明年春天再回此地相会，韵仙还写下两首七律留别。不久，雪琴重新开始巡阅长江。据册中《秋日感怀却寄》中“杭州别后吴淞别，两度离情最耐思”及《秋日口占寄怀》中“湖楼小住幸三生，海角重逢证旧盟”等语，可知雪琴巡至吴淞时，韵仙曾专程赶来相晤。

　　当年九月，巡江任务完成后，雪琴回到原籍衡阳休养。不久，因法越构兵，雪琴临危受命赴广东筹办海防，于十月十日自家乡单骑起程，十一月初四日抵达广州，开始三年之久的广东军中生涯。

　　光绪十一年秋，广东军务大定，但彭玉麟却在八月间突然中风，几乎不起。三个多月后奉旨撤兵，航海北上，于除夕前二日抵达浙江，回到西湖退省庵养病。在离粤前夕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曾致信韵仙。韵仙闻讯，于次年春天前来探视。这是两人在西湖退省庵的第二次相晤也是第三次见面。此次相聚时间也不长， “一晤即归”。俞曲园曾谓每次 “刚直之在西湖，女史往往渡江而来，相依累月”，似非全是实情。

　　光绪十四年，雪琴扶病巡阅长江水师，至安庆后以衰病开缺回籍。十六年三月初六日，病逝于家乡的退省庵。雪琴身后，韵仙曾向俞曲园表达执贽门下之意，但为曲园婉拒。近十年后的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二日，韵仙去世，俞曲园为之撰写挽联：“病榻报粗安，其时已届三冬，如何饮罢屠苏，未许春光转东陆；寓楼曾过访，此后竟难一面，料得神随刚直，仍吟秋色到西湖。”又应韵仙之子糜纪元之请，为撰《谢韵仙女史传》“附其家乘，以存其人”。

　　在此之前的光绪二十年，雪琴之孙佩之、补琴两昆仲到吴下，以当年韵仙初谒雪琴时所赠与的华彬《兰湄幻墨》求序，“云将付之石印，以副先祖之遗意”。当年彭、谢初次晤面，雪琴得此书后，巡江至吴下时，探访俞曲园，向曲园盛赞韵仙之才与贤，并提及此书，言及欲用西洋石印之法将此书印数百本，以行于世。 “会以巡江匆匆，别余而去。旋有粤东之行。及归，而公已病。此事遂不果。” 同年秋天，《兰湄幻墨》由武林竹简斋石印出版。同是在光绪二十年，韵仙寄其诗稿与曲园，曲园为之编定并作《谢韵仙女史诗稿序》。

　　彭、谢在西湖退省庵初次相晤，匆匆而别。韵仙临行以两首七律留别。雪琴在随后出发巡阅长江时倚装和诗，寄赠韵仙，这也是这些诗和信中最早的作品：

　　依依漫说去难留，五色云飞又上楼。

　　两地情怀深契结，一宵风雨最凄幽。

　　惟期此会犹重会，无那新愁惹旧愁。

　　劳燕东西缘底事，压将离憾重归舟。

　　老夫老不费吟哦，风雨连宵寂素娥。

　　画卷题诗人已去，湖楼请业事无讹（随园女弟子金纤纤夫人有《湖楼请业图序》，君今此游似近之）。

　　雕栏静倚怀君远，幻海奔驶愧我多。

　　不识明年偿愿否，香车有约得重过（予将有巡江远去之行）。

　　巡江结束回在家乡，雪琴又写下《索居乡里，寂处无聊，远念故人，顿深葭溯。偶得一律，即以寄赠，代柬云尔》等数诗寄赠韵仙。

　　初到广东之时，雪琴曾致信郭嵩焘，自述“天涯海角，人地生疏，孤注一身，将伯莫呼，他山无助，徒唤奈何”，此种情形，最易令人触景伤怀，思念故人。因此这段时间雪琴写给韵仙诗作最多，有《海南中秋军次感怀，寄韵仙弟子吟席一粲》《次咏絮楼主人寄怀十一首原韵》等逾二十首之多，不论是除夕、元旦，还是中秋等节日，均有感怀远人之作。韵仙身弱多病，雪琴也多在诗、信中劝其善自珍摄。得悉韵仙喜得养子，也曾专门赋诗以贺。

　　在此时的唱和诗作和往来书信中，两人情感上的相互依恋可谓是显露无遗。韵仙在寄给雪琴的信中自称“恨不能身入函中，同到羊城”，而雪琴则以“千山万水人相隔，一日三秋念最深”“每日思君十二时，不知广南、浙东两地有同情焉否耶？”等语回复，可谓是心心相印。

　　光绪十二年春，彭、谢再度相晤于西湖退省庵。到了光绪十四年，雪琴巡阅长江至安庆后以衰病开缺回籍。两人见面的次数实际上是屈指可数的，因此每次的见面都显得如此令人期待： “来期勤屈指，下榻慰离情。骨肉蒙相许，形骸忘倍亲。”（《韵仙以有事归，书约重来，拟湖楼作平泉十日留。因次其见寄五言律二首原韵盼之》之二）约而不至，更添相思之苦：“因缘离聚说君知，为有因缘切梦思。相约误期缘底事，宵昕屈指费猜疑。” （《友人误约不至，口占却寄一截，即博吟席一笑》）。当再盼而韵仙再不至时，只能“赋以解嘲”了：“与其苦离思，不如不相聚。免却相离苦，随缘自来去。”（《再盼再不至，因悟禅机，赋以解嘲》）

　　而谢韵仙为雪琴所写的诗，现在已不可见，但其数量极多，却是可以肯定的。闺阁中人，交游未广，一旦其心有所系，则当徘徊反侧，多有赋赠。俞曲园当年将韵仙的诗稿厘为三卷，其中“上卷皆为雪琴作”，足见此类作品在谢氏诗集中的分量之重。证之以此册中提到“九月中有信一函、近作诗十六首未寄来”， “次咏絮楼主人寄怀十一首原韵”等内容，可知其数量之大，曲园所言不虚。

　　就上述内容可见，彭、谢虽为师生关系，但二人的感情实际上已超越了一般的师生情谊。

　　雪琴一生感情多舛，晚年遇此“诗情既绮，内行孔修”（俞曲园语）的女弟子，颇慰老怀，故对韵仙难免是一见倾情，别具一种特殊的情愫。在《咏絮楼主人一别四易年华。丙戌春，闻予到湖庵，不惮隔府跋涉，远来见视，其心至可感也。而复一晤即归，离绪愈深，莫由自慰。因次其曩闻予病志怀诗原韵，口占致谢，即以寄勖，希为吟席一粲》一诗中“老病颓唐谁恤我，关怀幸有女门生”一语，既是其对谢氏的感谢，也道明了与韵仙这种特殊关系的最直接的原因。当然，谢氏的才气和贤惠也应该是其吸引雪琴的重要原因。

　　当年雪琴在杭州时，身边的女性除谢韵仙之外，还有一位岳二官。传说雪琴在杭州时，“暇必谒岳坟。坟左右皆岳王子孙。岳姓中有女名二官者，艳名噪一时。刚直至，二官必出，为之捧茶，致殷勤。刚直亦极力周旋之。尝赋二绝以赠，其次章收句云：‘但愿来生再相见，二官未嫁我年轻。’”（见徐珂《清稗类钞》）显然，从此册写给谢韵仙的诗、信及为其为谢氏所作的事情来看，雪琴之于韵仙，绝非是其之于二官的“极力周旋之”所可概括，也足见韵仙在雪琴心目中的地位。

　　此册珍贵之处，除了见证雪琴与谢韵仙的师生情缘外，还在于这些作品保留了其他很多的珍贵史料。作为一名坚定的主战派，彭玉麟抵粤之后，积极筹兵筹饷筹防，巡视各处海门的防隘，整饬各炮台操练。又考虑到海南岛孤悬海外，易为占据越南的法国人所乘，遂派兵加强该岛的防务，可谓规划周详。俞曲园曾追记其在粤的艰苦岁月：“在粤三年，感受瘴疠，宿疾大发。自粤北归，至不能饮食言语。”又谓其“公无事驻大黄烺，有警驻虎门。省城官吏为公治行馆，不居也。支帐为棚，蔽以蕉叶，风雨沾濡，暑日蒸炙，与士卒共之。”

　　此册诗、信，与曲园所述正可互相印证。如光绪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南方炎峤，气候不同，水土不服，寒热不时，办防掣肘，筹兵不易，谋饷更难。转瞬春来，百病交发，咯血、心忡、气逆、筋骨疼痛等症定必循旧例次第发作，加以此间春潮瘴疠，更不卜浸凌如何加剧。”

　　《军中除夕出海防警一首》则可见当年兵火之迫在眉睫。在附片中，雪琴更道及当时入粤的士兵、幕府因水土不服和瘟疫等原因造成的人员大量死亡：“方友升提台三千人来，死二千六百馀人；王朗卿方伯六千人来，死四千馀人。而帮办朋友十有九死，皆以书生柔弱之故也。可怜可惨！即仆之朋友，亦死去四位。” 此番非战斗性大规模减员的惨状，百馀年后读之，仍令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