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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末北京长征空间展出了我的雕塑新作“应形”系列,一位画廊工作人员告诉我,他看着我的新作想到了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进而推荐我观看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短片《米开朗基罗的凝视》(Lo Sguardo diMichelangelo,2004)。在我看来,很少有艺术家的作品最后使人只关注造型本身而完全忽略造型背后的内容,这部短片就完全不关心谁是摩西,谁是那些圣经故事的主角。影片镜头中的凝视,具有读一条衣纹等于读一本书的效果。
恰巧不久后,我收到邀请来谈一个熟悉的艺术家,顺理成章地,想要写一写米开朗基罗和他的雕塑。
神性自然呈现
米开朗基罗出身于没落贵族(伯爵)世家,早年在美第奇家族学院与达官贵人及哲学家同桌吃饭聊天的经历使他获得一定的文学与哲学修养。论及集雕塑、绘画、建筑、诗人于一体的最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大概是世界艺术史上第一人,代表了人类在这一领域的最高水平。这并不是说之前没有雕塑家。正如画家、艺术史家第一人瓦萨里所说:“他的雕塑水平超过了之前所有的雕塑大师,后来也没有人能够赶上。”这句话出口之时是16 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历史演化到今天,以我几十年对世界雕塑的观察与研究,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确实没有人能够超越,能够达到他的水平的画家也极少。
年少的时候我崇拜罗丹,被他雕塑中世俗的肉欲和肌肉的真实性所征服。大学毕业第二年我曾接受委托,按照罗丹画册中的夏娃雕塑图片将其放大为真人大小的雕塑,自认为几乎一模一样,后来趁罗丹雕塑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原作我还特意检验了一下,真是相差无几。
在罗丹日记中,他公开表明自己最崇拜的雕塑先师就是米开朗基罗。如此说来,米开朗基罗就像是我们学习雕塑的爷爷辈。随着年龄增长,我脑中的图像记忆越来越多地被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所充斥,这些雕塑中的神性因素是如此自然地呈现(这当然与米开朗基罗本身的基督教信仰有关),相比之下罗丹雕塑中的神性则带有戏剧性和表演性。
漫长黑夜中的光
为了躲避白天浮躁的气氛,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当我一个人默默地塑造泥形,常常感同身受地想起米开朗基罗,感受他的孤寂,他的痛苦,他的劳累。
我深知做一个雕塑家的不容易,巨大的体力劳动和制作中对材料的担忧会占满一个雕塑家全部的时间。如果不放弃频繁灯红酒绿的应酬,你不可能有时间完成最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完成也需要你全身心地付出,一个人去承受连年的孤独夜晚。特别是在有电灯的世界,夜晚往往比白天更有艺术的魅力。
米开朗基罗终生未娶,如何满足内心爱的需要,如何度过没有电灯只有蜡烛的中世纪的漫漫长夜?
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唯有仔细阅读那些占有他生命全部的雕像,凝视雕像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块肌肉和衣纹的凹陷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所流露出的信息。观察作品中的他是否心无旁骛,是否每一次都雕刻出了生命的起伏,如果懈怠了,则逃不出后世苛刻的检验。
从米开朗基罗开始
常常会有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后人提及文艺复兴时期代表性雕塑家独独选择米开朗基罗而不是别人?我非常肯定地表达我的看法:区别在于米开朗基罗雕刻的形体具有生命的弹性,而另一尊虽然刻画得很准确,却缺少弹性,生命力就差了那么一点点。雕塑家从雕塑第一下开始,就有高下之分。
有人问米开朗基罗的人体雕像是否合乎解剖学,我也曾仔细观察,他肯定了解解剖(甚至可能亲自解剖尸体到反胃的程度),但在制作雕塑的时候肯定不太理会解剖。他对待肌肉像对待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并不是按照解剖图那样使用,他的目的只是为表达服务,所以很多地方不一定合乎解剖结构,甚至于错误。
我猜他一定会利用模特(他有好几个仆人,应该很方便),但不是远远望着,而是坐在他(她)旁边,一边感受人的呼吸,一边根据需要观察局部肌体的细节,当然前提是在素描稿中完成对整体的把握。
肉身与山石
米开朗基罗同时代,大约中国明朝中后期,中国的文人艺术家们是否缺席了这场文艺复兴的启蒙?我不想在这篇文章中做出判断,只想简单描述我见过的中国雕塑或绘画:明朝同意大利中世纪一样,大概只能在寺院中看到雕塑,虽然制作精良无不体现中国雕塑的智慧,但,没有一个雕塑家留下姓名,也没有任何一个带有个性的雕塑风格值得我们去寻找雕塑家是谁。
在安东尼奥尼凝视米开朗基罗雕塑的几百年前,中国宋代“米芾拜石”的典故大概透露出这样的信息:阅读石头上每一个小小的起伏沟壑胜似读万卷书。如果说西方的文艺复兴在神性的世界中找到了人性的位置,那么中国人在崇尚自然的“天人合一”中是否也找到了人性的位置?
观看风化日久被抚摩得发亮的石头会联想到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吗?反过来,观看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会联想到太湖石的“瘦、漏、皱、透”吗?
显然,作为独立雕塑家人工的再造与“纯天然”二者相距太远,一时可能还无法连接。但在当今世界各种文明混杂于每一个人脑袋中的时候,这个距离,也许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