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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美术网讯 自神武门进入故宫,沿西侧小路走上几分钟,再拐个弯儿,鼎沸的人声便霎时退去。这是一片尚未对外开放的区域,高大宫墙将外界喧嚣阻隔得严丝合缝,天空也在仰望的视野里变得狭长。默默行走,耳边唯有自己的足音,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弯弯绕绕中,“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到了。古旧的匾额、四方的院落,自行车停了一排,细溜溜的小树种着两棵。这里看上去朴实无华,却是整个故宫博物院办公区唯一设置了门禁的地方。半个多世纪以来,无数残损破旧的国宝文物被送到这里,在一代代能工巧匠精心修复下,得以对抗岁月侵蚀,焕发新的生机。
奠基
南方裱画师进驻,打下故宫书画修复基础
当晨光爬上裱画室宽大的桌子,徐建华已沉浸在忙碌之中。归置文档、整理桌案、准备好“家伙什儿”,是这位老手艺人长久以来的习惯。从风华正茂到银发满头,五年前退休又被返聘,64岁的徐建华已经在故宫工作了超过40年。
然而这里的时光流转似乎格外缓慢,几十年过去,除了“毛头小伙”成为脖子上挂着老花镜的“古书画装裱修复非遗传承人”,再就是暖气取代了裱画室冬天用来生火的炉子。在徐建华的记忆中,往昔岁月仍如昨日般清晰。
1953年,故宫博物院搜罗各行各业手艺人,成立文物修复厂,包含书画装裱、木工木器、钟表修理、青铜器修理等多个类别。彼时书画装裱分为色重大气的“京裱”和细腻雅致的“苏裱”,由于后者更为符合当年的形式与要求,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专程到上海,约请全国闻名的书画修复高手进驻故宫。有装裱界梅兰芳之称的杨文彬、古书画修复大师张耀选等数位技艺精湛的南方裱画师,于1954年共同组建了文物修复厂内的裱画室,奠定了故宫书画修复的基础。
“文革”过后,大师们年事渐高,人员补充成了当务之急。1974年,当了五年兵的徐建华,就这样被分配进了故宫的文物修复厂:“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觉得挺激动,自己还花一毛钱买票进了故宫。在太和殿遇到位老师傅,跟我说故宫里的年轻人都想到修复厂工作,大家都佩服有技术的人。”
修复厂有好几个科室,徐建华先相中了修表科。“父亲就在前门修表,会动会转,觉得好玩儿。”其次是木工,“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做家具,讲究实用。”可裱画室活儿多,最缺人,在讲究服从的年代,徐建华接受了领导的安排。
跟徐建华一起进裱画室的还有比他大一岁、同样当过兵的李寅。新学员跟一位中年老师学半年基本功后,再分到各位老师傅手下。因为在上海当过兵,听得懂杨文彬的无锡话,徐建华成了杨文彬的徒弟,李寅则师从张耀选。
尊师重教为手艺人所认同,质朴的岁月里,裱画室的年轻人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老师。每天早早到单位,磨刀、扫院子、擦案台、打开水、生火炉,替他们拿药、寄信、跑腿……情谊增长的同时,老师傅们认真严谨的态度也在渐渐影响着他们。
萌芽
数月精雕细琢,隋代古画重现往日风采
“一开始还意识不到修复的都是珍贵文物,只想着好好工作,学手艺。”徐建华笑言,作为初学者,他之前对书画没有一点认识,更谈不上多么热爱。“很少有文化传承、责任之类的想法,‘觉悟’没那么高。”
正因如此,这些年轻人不会瞻前顾后,学习中敢于尝试,虽缺乏书画基础却进步神速。“就是胆儿大”,带着几分怀念,李寅半开玩笑地说,“反正上面有老师,出现什么问题老师都能处理,不怕。”
虽已主持修复古画无数,时至今日令徐建华印象最深的,仍是1977年他学满三年后,作为副手第一次与老师共同修复的《游春图》。作为世界上公认最早的绢本绘画,《游春图》由北齐至隋代(约550-600年)大画家展子虔所作。这幅重彩青绿山水卷,描绘出江南二月桃花争艳,人们春游踏青的情景。
送来时画卷断折甚多、残破不堪,被指名主要负责修复此画的杨文彬表情严肃,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老师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就像医生手术前一样,一直在考虑各种可能的困难和状况。”
画卷终于被平展在桌案上,杨文彬用马蹄刀细致地剔除污垢与黑口(折叠处不均匀的黑色斑迹),这种既能去污又不损伤画面的力道十分微妙。由于年久颜色失胶,为防后续步骤导致颜色脱落,师徒经过反复实验,用排笔(几支毛笔连成一排,书画修复专用工具)将特制胶水轻轻刷于画面“固色”。
接下来,清洗画心、揭开背纸、重补破洞、加固折条、精细全色(用笔墨把古画残缺之处补好)……无一不是惊心动魄。只要力气稍大一点,下笔稍偏一些,便有可能毁掉这幅国宝级古画。
历经十几道工序、数月精雕细琢,《游春图》又重现往日风采。参与其中的徐建华,成就感油然而生。年过花甲的老师戴着眼镜,日复一日劳作在桌边,光影中那弓着背的瘦高身形,也定格在他的记忆中。也许自那时起,徐建华对书画修复除了“工作”外,生出了更多的感情。
热爱
用心血延续古画生命
“前代书画,传历至今,未有不残脱者。苟欲改装,如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剂而毙。”明代收藏家周嘉胄在《装潢志》中,道出书画装裱修复之关键。
在老匠人看来,装裱修复说难并不难,几十年所用的工具、步骤都没有太大改变。然而想要天衣无缝,绝不能做个只会按部就班的“熟练工种”。古画年代、破损程度各不相同,墨色、纸质也千变万化,犹如生了病的老人,需要各开良方、对症下药。
跟随老师修复《游春图》时,令徐建华感受最深的是老先生处理“火候”的精准。“用胶水给画面‘固色’,一遍两遍还是三遍,轻重掌握得非常好。还原上千条折条,糨糊太稠,粘好后折条会发硬容易断裂,调得太稀又粘不住。先生的糨糊调得刚刚好,非常令人钦佩。”而这“刚刚好”到底是什么比例,并没有教科书可以遵循。如同厨艺的“少许”、“一撮”,只能自己去悟。
除了技艺的纯熟,鉴定相关知识也必不可少。宋以前作品用麻纸,宋以后用皮纸;手卷的上下撞边,宋代时比较窄,清代时比较宽……这些经验的获取除却有心积累,别无他法。而偌大的画面,无数污渍、霉迹要挑刮清洗,当年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动辄伏案月余,工作单一但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唯有将开始的“服从”转变为真正的热爱,才能对抗这日复一日漫长的寂寞。
“慢慢懂了,就有感情了。”在李寅看来,“枯燥”也常有乐趣所在。比如“全色”,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替古人把缺损的画作补全。需要体会他们的心情和用笔,一瞬间会有今古穿越的奇妙感受。面对几百上千岁的古书画,李寅甚至会如老朋友般嘘寒问暖,“你哪儿不舒服啊,给你治疗一下吧。”
而伴随国家不断增强文保教育,匠人们对文物有了更深的理解:“过去老师每次接到任务,就紧张得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现在我也跟他似的了,胆儿越来越小。”
干了一辈子修复工作,徐建华却萌生“敬畏”之心:“我们这些人好多都胃有毛病,杨师傅胃出血,张耀选也有胃病,我师哥张金英胃部切除。就是因为高度紧张,胃痉挛的时间很长。”几十年来,裱画室里的匠人们就是这样执着地帮助古书画对抗自然规律,用自己的心血延续着它们的生命。
传承
培养人才就是一种责任
下午的裱画室,五六个年轻人正贴画上墙、学习染纸,忙得不亦乐乎。这里有招聘进来的新人,还有从香港文物修复单位专门过来学习的技术人员。“以前能来个本科生就很难得,通过不断宣传,这几年进的新人都是文保专业、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博士生、80后90后都有。”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徐建华露出慈爱的笑容。
故宫聚集了几乎全国最好的能工巧匠和先进的科学技术,老师傅们深感自己责任重大。“技艺的传承不能局限在故宫,我们一直在为其他地区的博物馆培训技术人员,日本、韩国也有人过来学习。”由于徒弟多、师傅少,60多岁的徐建华和李寅,都是退休后继续工作。
除了人才培养和传承,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更令他们心急。目前故宫近一半面积尚未对外开放,大量文物尘封在库房中亟待修复。“好多都成了碎片,需要抢救性修复。”李寅略显焦虑地摇摇头,“复原一幅画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活儿根本干不过来。”加之常有其他省市博物馆的文物被送入故宫请求修复,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
院里曾安排徐建华去北大学考古,他不去,让他去干校进修以备提干,他也不去,科技部主任他更是不当。“不想分神,真干到一定阶段,就超脱了,跟佛教似的”,徐建华呵呵地笑,“我们单院长说,要把故宫再向下传600年,这就是一种责任。”
此时此刻,这位闻名中外的“非遗”传承人,身上随意套着已洗得发旧的拼色毛衣,坐在光影中无比认真。在他身后,裱画室的墙面早已被书画上墙裁边后留下的纸条所遍布,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那道道纸边,仿若见证着代代匠人们辛勤耕耘、薪火相传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