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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中国绘画时间越长,常常会不自觉飘入画中的那个意境,恍惚间跟着色彩勾勒的画面一起 冥想。这里是中国人的冥想时光,在虚无缥缈的诗情和浩淼绸缪的气韵中,采摘着愉悦、感伤、迷惘和理想的果实。色彩,一直在绘画史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随着 时代变革潮流随波翻涌。从唐代的重彩,到宋的水墨写意,直至元朝,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色彩只剩三十多种。正当人们苦于色彩品种稀少,颜色形式单一时,有人正 视图减缓这一进程,这些和我们生命中并无交集的东西,似乎都在意识中变得熟悉亲近,清晰的容颜仿佛伸手便可触及了。
丹青深心
2013年年末的苏州,全城都在为一场文化盛宴而狂欢,拙政园边的苏州博物馆正举办文徵明特展,纷涌而至的人潮绘就了一幅新时代的文化雅集图景。
展览呈现了一个精于丹青、书法,甚至是全才的文徵明形象。移动的人群中,仇庆年站在文徵明的画作面前久久未动。他如饥似渴地观察画作中的每一处细节、每一种颜色的层次变化,纷杂却和谐的色彩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头。视觉的美感带来了拨云见日月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震撼。
大概任何人之间都有一种缘分,隔着五百多年的光阴,仇庆年的思想与文徵明的作品在同一时空交汇,或许他们还拥有其他的共同点——在作画之前会先研磨专属的颜料。事实是,作为一位传统国画颜料的制作师,他真的跟苏州吴门画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时光回到五百年前的苏州,那时画家是需要自制颜料的。在最具原生态的矿物材料面前,费时费力永远不是考虑的因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遗憾才不被原谅。躬身亲为之后,他们往往会收获最中意的那个颜色。
仇庆年的祖师辈——一位姜姓画家,据说姜氏是吴门画派的一员,当年与沈周、文徵明、唐寅交情匪浅。姜氏原本就是做颜料的高手,又因得到这些才子的出 谋划策,所做出来的颜料品质优良,且历久弥新。姜氏很慷慨,为了报答这些朋友,对朋友的绘画需求总是有求必应,常将自制的颜料赠予他们。
对于画家而言,没有什么比收到绝佳的颜料更舒坦的事,这就是姜氏的魅力,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物,其美好的声誉如灯塔般崇高,在那个时代渐渐传播。姜氏 很平静,慷慨如故,教导后代学艺的时候,仍旧为画家免费提供颜料,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是后来姜氏很无奈,或者说是苦恼,是否免费供应对他而言已经是一 个艰难的命题。
大约传至第三代的时候,姜家人决定开一家颜料作坊。巧合的是,这家拥有豪华阵容的作坊出现在清代宫廷画家徐扬的《姑苏繁华图》长卷中。透过旧时墨色描绘出来的喧嚣街市景象,这家店面赫然写着“颜料”、“银朱”、“丹粉”的字样。
满身志气的文人做起生意来,往往以“不善经营”告终,这家百年颜料作坊传了几代,到了近代,已经由姜家归为姓薛的了。谈到此处,仇庆年长叹了一口气,“资产的流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
然而,不管是师从何家,姜家这门制作颜料的手艺,还是在纵向地传承着,传到了仇庆年的手上。他害怕这门技艺从此就没了消息,像棉花一样悄悄地,不出 声,甚至比以前更抽象,更支离破碎。年过花甲,他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家百年老店,开始一个人的寻艺之路。带着唯一正宗的传承技艺,他以自己的名字为堂号 在家里设了一个工作室——庆年堂。
这个选择尽管是孤独的,但是他却感觉到暖和、踏实。
石研水磨
“现在,两岸故宫古画修复专家都来我这边找颜料。”对每一位来拜访的人,仇庆年会习惯性地谈到这点,写满故事的脸上就会泛出笑意,在隐约的皱纹和斑点中蔓延,让人看到的是发自内心的骄傲。
市面上一盒化工颜料是十几块钱,庆年堂的颜料以克为计量单位,价格不能相提并论。仇庆年觉得并不能单单以贵来概括他做的颜料。手工做出来的东西,匠人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与智慧,高昂的价格仅仅是对他们自我价值实现的鼓励,而不是敛财的手段。
不过,这也并不全然是坏事,至少仇庆年有充裕的时间由自己来完成高品质的颜料,销售渠道也只在极少数熟识画家之间铺开。他想低调,却像姜氏一样,被一层口耳相传的美誉光环笼罩着。
传统国画颜料的材料须是矿物、植物、动物等成分,无法用化学合成,全是取材于自然。50年前,20岁的仇庆年还在当学徒的时候,已经感受到原料缺乏 的窘境。现在,这个状况越来越严峻,他有时候需要发动全家人和朋友来寻找买源。尽管工作室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矿石,如绿松石、孔雀石、蓝铜矿、雌 黄、雄黄等,他仍在奢望有更多的材料出现。因为这些矿石估计只能做三年,感觉就像被告知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一般可悲。
原是深埋地下千万年的矿藏,在中国人深藏心灵底部的敬畏大自然与改造大自然的的矛盾行为较量中,显然负面的情绪败下阵来。敲碎那些色彩斑斓的矿石,碾磨下来的粉末,涂抹在宣纸上能寿千年,取自于天地之色,阻止了光阴里不安的骚动,充满灵性。
然而,从一块坚硬的矿石变成细腻的颜料并非易事,毋宁说是一件力气活。起初的步骤少不了斧锤的敲击,然后在石臼槽里用不同的石杵反复地捣碎,一边将 杂质拣出来。大概四五天之后,再换到垂直的石块模具研磨,每天磨8小时,连续一个月之后,细腻的颜料上层会透着一层光亮。最后将研磨好的颜料加水和秘密的 胶制配方进行沉淀和分层,反复多次才能将最纯的、最细的颜色留住。周而复始的过程,通常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颜料是有分等级的,适应不同的需求。如果用机器磨的话,同一种原矿根本分不清颜色的深浅。唐卡需求的颜料也是同理,不过颗粒粗大一些。这也是中国传统手工技艺魅力所在,慢工需要的是时间,而细活则靠耐心,这二者恰恰是现今人们最容易抛弃的东西。
“我耗得起时间,只是一直重复一个动作,身体撑不住。”这位七十岁老者内心深处的真实声音,可以让闻者开窍。米开朗琪罗曾经因为等不到青金石而不得不放弃一幅几乎完成的作品,或许他也不想看到中国画家如出一辙,倾诉过后,又默默回到原点,只为制作更多的颜料。
曾经,上海专家来苏州检测过,庆年堂颜料的成分跟敦煌壁画所用的颜料成分几乎一模一样。同时,仇庆年也发现,这些画色之间玄妙的凑巧,有一种澎湃的 生命力,不止用于绘画界。如同古墨能入药一般,传统的国画颜料大多也是药材。雌黄做出来的石黄色,是沁人的温润黄,可以解毒杀虫;雄黄做出来的是橘红色, 是道士包袱里的常客;藤黄做出来是青绿色,是女子治病的良药。这些纷繁的颜料不应该只生长在色彩的框架舞台里。
自然之色
跟《姑苏繁华图》中的大气颜料作坊相比,位于虎丘的庆年堂实在显得太冷清,甚至没有多余的空间来存放原料。制作原料每一个步骤的工具,精致而小巧,可寻量身定制的痕迹。
“一个做颜料的人,怎么可以不懂画画呢?”仇庆年学画的初衷,仅此而已。在三十岁的时候,他开始跟随吴门画派的嫡系传人张继馨学国画。年轻的他并不 奢望自己在学画之后就突然做出顶级绝好的颜料,而这亲力亲为的经历,确是能够从中获益一生的经验。闲暇的时候,仇庆年会不时画上几笔,用自己的颜料,格外 顺手。
国画颜料统领风骚的那些黄金年代,如今的画师虽然没有完全经历,却也大多能够讲述一二:任柏年画钟馗的道袍只用朱砂,压邪的;唐代仕女图中的女子腮红得用胭脂加上赭石,才自然;《清明上河图》繁华都市、青山用的是石青,显流畅。
想当年马王堆考古发现一公布,最令人诧异的就是那些2500年前的文物,时至今日,依然丝毫没有影响其身天然颜料的鲜艳纯正。颜料催生了对古老中国文人精神世界的想象,这是人们迷恋过去的原因,也是相信未来的理由。
如果真的可以用隽永来形容天然颜料,那么,这层跨越光阴的神秘也来自及其繁琐的工艺和经验与领悟力的滋养。制作颜料最初看似简单,越往后越复杂。在 仇庆年的功绩中,一直被提及的是,就是他在三十多年前创制的“霜青”。“霜青”就是改良的“花青”,出来的颜色仍旧跟传统的花青没有太大的区别,文雅沉 着。
“花青”,是一种很温雅的蓝颜料,他开玩笑说,自己比较忧郁,蓝色系是最能够让他冷静下来。但是,其实“霜青”是一种妥协的结果,大多数画家都发现,传统的花青在纸上怎么都不对味,要么偏灰,要么偏红,一点都不纯正。
江西有专门的的蓼蓝种植人家给他提供原料,浸泡了蓼蓝的汁液,加入石灰之后来回搅拌,就做成了像嫩豆腐一样的土靛。这既是来自中国自古用来染衣服的 染料,也是花青的原料。晒干研磨之后加胶,就是膏状的花青。画的时候用水调和一下就可以直接画了。仇庆年的花青本身是好的,只是画出来就不对,那么就是纸 的问题了。“以前的纸都是天然漂白,放在日头里曝晒;现在的纸里那么多漂白剂,一上花青就起反应,颜色就不对了。”
尽管掌握着丹青世界中最重要的环节,颜料的角色扮演却在不断减弱,直至倒退。木版水印的上色原料,制作印泥的原料,都被化学反应结果的锡管颜料所取代,很少有人会考虑传统颜料。众生的记忆被打碎了,重新组装成了一幅荒谬的拼图,何况远去经年,愈发模糊。
画家常说,加多少水能让颜色在笔端呈现他们最想要的效果,总有种纸上得来的轻易。或许还有很多人冀望像仇庆年一样,能够知道颜料制作的一些事,这样才能画出柳树枝头的嫩芽绿与鹦鹉胸前的那抹黄,温柔地晕染出一片山水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