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日，由《名作欣赏》杂志社、姚奠中书院以及开化寺古玩城来复轩、山西大学联合先后举办的“文心雕虫——刘毓庆教授文图、书艺展”，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因为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艺术样态，是利用古文字象形的特征，结合中国传统的书、画艺术，参以诗词意境、文章妙思而构织成的图样，非书非画，亦书亦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认为，就其文图而言，其所表呈出的最鲜明的特征大略有四，即：学问、道德、诗情、笔意。需要说明的是，此四点特征并非“各自为战”，而是“相互为用”，共同构成了文图的丰厚意蕴。

　　学问

　　刘毓庆教授德高士林，学蔚醇儒。文图是他学识底蕴的精彩展呈。在《名作欣赏》2016年第二期《文心雕虫》别册的封底，印着刘先生笔书的一联，内容是：“三日不读书，自觉语言无味；一生勤修业，方知天地有情。”这正是刘先生读书为学生活的感受和写照，其学问也正是从这常读勤修中奠定的。从已面世的文图作品看，或暗寓古代神话故事，或隐具古诗词丰富意涵，或写《诗经》之意，或申《周易》之奥，亦有述怀之作，不乏写心之篇，图文并茂，不一而足，要皆深具内美，含咀酝酿而后出，苟非学养精深、道德精醇，绝难臻此艺境。笔者深入品读时，不由感叹：文字与学问，竟然能够如此契合无间然地融为一体，这需要怎样的学养功力！

　　刘先生《商量》这幅文图，极其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以“五”字古文拟为天鹅飞行之状，暗示出“十十五五”，实是指两只天鹅在空中正飞、斜飞的状态，而不是指天鹅的数量。同时题诗说：“举头望天鹅，低头思肉香。炖炒谁更妙，兄弟作商量。”前两句显然是活剥妇孺皆知的李白《静夜思》的，后两句则化用了一个民间笑话：有兄弟俩看见一只天鹅，巴兄说：炖着吃一定很香。巴弟说，炒着吃更香。巴兄说：还是炖好。巴弟说：还是需要炒。两个争论不休，但天鹅已飞远。图境、诗意、文字、学问融为一体，意蕴丰富。观之如食橄榄，愈品愈觉回味隽永。

　　再如《倡廉》图。尤其醒目的是，在紧闭的大门之上，既有“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大黄鱼”的对联，又有“反腐倡廉”之横批，这样便以一门、三人之简洁笔墨而将世之不才末吏的丑恶嘴脸隐隐现出。还应注意的是，门上悬挂的对联，上联居右，下联居左，此固符合古法，但是偏偏横批“反腐倡廉”四字却是左行而书，这岂不正是以隐曲之笔痛斥某些不才末吏的虚伪本性：既附庸风雅、以文化装点“门面”，又常在不自觉中露出马脚，贻笑大方？先生用笔之曲折深微，于此可见一斑。然而，这幅文图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先生取用的“偁门”二字本身。取用“偁门”二字，固然是因为其古文字形适合此图之命意，但是不能不说的是，偁门本身极易令人想到宋代王禹偁《待漏院记》中的“金门未辟，玉漏偁滴”之句，《待漏院记》以严正之辞气揭批、讽刺了那些奸诈狡黠、苟禄全身之流的心迹，而这也正合《倡廉》图之主旨。另外，由于“偁”与“称”通，故也极容易令人联想到“称职”一语，这样也就强化了《倡廉》图的反讽意义。由此可以说，“偁门”二字的取用，不论是从其古文字形上，抑或是从其表意上，甚或是从其所能予人的联想上，都无不与《倡廉》图密合无间，显示了作者在古文字、古代文学方面的精深造诣，亦表呈出作者关注当下、心系民生的人文情怀。　　

　　道德

　　刘毓庆先生脉承章、姚，力倡国学。先生淹贯经史，但并非章句之儒；胸中磊磊，故绝无媚世趋俗之习。在他身上，鲜明地体现出传统士人“修己治人”的用世情怀，与担当道义的精神。在文图创作中，时时可体现出他的精神与人格。

　　刘先生是一位有积极向上精神的人，是一位有人格理想的人。他的文图在不知不觉中披露了他的追求和理想。如《金鸡报晓》图由“丹鸡”二字构成，丹鸡即红公鸡，大红公鸡羽毛美丽且善报晓，图中鸡引颈高歌，有一种傲世独立的气概。题诗说：“纵为稻梁在草莱，峨冠金距岂庸才。平生不肯低头语，一唱千门万户开。”表示了公鸡虽地位不高，身处穷地，需要生存，但要让它屈辱的生存，委曲求全，也很难办到。相类似的还有《双燕报春》图，两个“燕”字，参差其羽，呈现出自由飞翔的姿态。下面的“草”字表示着大地春天的到来。题诗说：“周身浑似炭中来，唯有胸襟冰雪裁。纵小难为笼底语，凌空一唱百花开。”世俗中常用黑色表示时运不佳，用红色表示喜庆、走运，用白色表示纯洁。诗蕴含着虽身小力薄，不为世重，但襟怀坦白，绝不献媚以取宠，却有唤天地再春之志。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有强烈的事业心的学者，他很少考虑自己的利益，而考虑的是为社会做贡献。在这些充溢积极向上精神的文图配，不时地透露出了一种英雄之气，如《山虎》图题诗：“英雄本天成，王号岂自封。一声长啸罢，万壑起寒风。”《云龙》图题诗：“满腹雷霆轻不吐，潜身沧海最深处。东风唤起卧云心，倒卷江河作瑞雨。”《骏马驻峰》图配诗：“天边采月铸雕弓，碣石山前砺剑锋。夜饮银河餐北斗，旦明立马太行峰。”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功业欲望，是一种崇高的境界，是不屈的人格精神。　　

　　诗情

　　刘毓庆先生师承姚奠中先生，在旧体诗词创作上亦具精深造诣，只是诗名为文名所掩，遂令世人多不知晓先生学者之外的另一重身份——诗人。这次文图展出及《椿楸园游艺录》《文心雕虫》别册的刊布，是先生诗作的一次难得的展呈，从这些诗中，不仅可以见出先生驱遣象形文字之高卓造诣，更可见出先生飞扬腾跃之神思、才情，而先生之雅人深致亦暗蕴其中矣。

　　刘先生的诗，其立意之高、奇，时出人意外。如《草蛇》题诗：“本是娲皇身，功成退草阴。历经沧海变，不改补天心。纵作小虫看，无妨悟道真。”这首诗最先出现于先生蛇年自制的贺卡上。既然是贺卡，自然内容要向上。而蛇隐毒、恐怖，是中国人不大喜欢的动物，如何使它脱胎换骨、变为贺岁内容？这是一道难题。而作者很巧妙地把它与“女娲蛇身”的神话衔联起来。使草间毒虫顿成补天功臣。一言其有功世，二言其不自居功，三言其历经万劫而不改其志，四言其人不知而愠。其高尚之操，不言自喻。

　　同时，在文图题辞中，也不乏风趣之笔。如以“夭夭如也”四字，构成的图景是：一个人在路上飞跑，他所跑的方向，有一堆隆起的坟墓，一人正跪在坟前，身旁放着器皿，像祭祀的物品。这幅构图题为《现代人》，题辞是一首散曲：“坠而啼哭，立而学步，才会走便匆匆上了路。问前途，道是个光明的好去处。有颜如玉，有金筑屋，说不尽的荣华任君取。劲一鼓，再加速，飞毛腿儿不含糊。一溜烟儿跑下去，原来是一片墓。这是何苦！”讽刺了只顾为利益奔走而失去人生理想的现代人生，滑稽、幽默，令人喷饭。　　

　　笔意

　　此处所说的笔意并非仅指画笔、书笔，而且包括了诗笔、辞笔，是指文图及题字呈现出的独具标格的意义，是笔者阅读文图作品的综合感受。这种感受可以概括为：笔中含情、意传心事、布局潜蕴匠心、词图相得互彰。

　　所谓笔中含情，是指无论是文是图，皆具有一种真挚浓烈的情感潜隐其间，故使作品极具生命力，展现了作者深厚的功力、旺盛的心源。如《李白诗意图》，以“心若日月”四字构成，这四字表达的本是心之昭昭，绝无隐曲，是君子心怀。而所构成的则是一长发人对镜梳妆的形象。这种构想，大大拓张了文图的意义内涵。再看由“若”字古文夸张变化形成的主人公形象，长发劲飘，首如飞蓬，墨淡近虚，极具怒张激烈意，与李白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密若符契。倘若读者细心，会发现由“上善若水”构成的《浣女》图，同样是用“若”字造人型，其长发虽扬而波磔较少，墨迹皆实，与图中题诗“浣罢柔纱浣发尘”吻合熨帖。两幅图细微之差异，体现出作者形随心裁的自然功夫。其中没有一点刻意为之之念，完全出于作者对于图境的理解而运化的。

　　所谓意传心事，是指氤氲在文图中内具褒贬之意的辞气，这辞气托体语言，却又绝非语言的表面意思所能穷尽。实际上，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能够在明确的文意之外氤氲一层内在之“辞气”，那才是著述之高境界，其作品也才有值得流连玩味之余地。如《茶香》图以“壹品”二字构，图似一上有“吉”字图案的壶，旁有三个小杯。题诗说：“童年三片梦，难老一瓢汤。沏入铜壶里，闲来细品尝。”在舒缓的语势中写尽摇曳从容之态、回首童年之情。同时也使文图韵味如茶香一般溢出。再看《众望所归》图，图由“升木猱”二字构成，一猕猴登上树巅，悠然自得。如果没有题辞，很难把它与“众望所归”联系起来。题辞是一首散曲：“生无人相，衣冠学人样。最了得攀援功夫，媚人伎俩。贪桃儿能献出媚态百状，到手了便翻脸不认账，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官模样。这德行怎得归众望？只缘它高高在上，高高在上。”通过题辞，人们仿佛感到树周围观者如堵，仰首望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在表演。文与图配合无间，对人情世态的认识、感叹、嘲讽、无奈也隐隐透出。

　　所谓布局潜蕴匠心，是指文图与古文形象之关系，抑或是题词与文图之间的关系，皆表呈出作者之精思密构。如《云龙》图，以“云龙”二字之古文缔构，龙在上，云在下，题辞更在云之下，龙形腾跃空中首尾精整几占全幅二分之一，云气舒卷于龙身之下，适补龙尾处之空白，下方题字密布严谨，充实了画幅，且与上半之蛟龙、云纹形成一种均衡的对称，比例协调，极具感官冲击力。再如《秋思》图，借助汉字古文形体再现了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之意境，图中字形莫不因势而构、权事制宜，结体紧凑、谨饬，景物虽多而绝无疏散、空虚之感，宛若马远、夏圭之山水横幅。题词则均匀横布上方，为全部景物留足空间、气韵，近左上角处，一枚椭圆印章微微映现而出，颇收曲终奏雅之效。

　　所谓词图相得互彰，是指每幅文图之造型皆与其题词紧密相关，图借词意，词助图情，两者相得互彰，彼此借势。试想，倘若有图而无词，则人或不知图之命意；设使有词无图，则词情所发之由安在？词图并行，彼此互阐，以词解图，以图表词，词图之意俱显，爽然直映睫前。《消暑》图，尽管依图形不难看出两人对饮树下之景观，但是一旦细读题诗：“天地蒸暑气，此间有清荫。相逢一壶酒，谈笑话古今。纵使世似火，难烧卧云心”，便会感到文图的意涵陡然丰富起来，历史与现实、炎蒸之夏与淡泊之怀交融折叠一处，倍觉意味深长。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文图”特有的意蕴。文图如画，但绘画所展示的只能是一重意义，或有题诗以说明其画景，唯此而已。而“文图”，它不仅是如画之“图”一重意义，还有图中所未能有的“文”的意蕴。这便使得文图有了其它艺术样态难能具有的丰富内涵，有了其不可替代性。

　　总而言之，先生凭仗其渊深精博之学识，凝练沉着之睿思，爱国爱家之挚情，淡泊宁静之心志，兼之以淋漓恣肆、浑茫磅礴之诗情，冲波逆折、刚劲振拔之书法，别开天地，独具特色地创造出“文图”这一学术与艺术并辔、文法共书法联镳的杰构，诚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　　（作者张德恒）

来源:山西日报责任编辑:简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