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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造纸之乡就为看张纸。这纸长得逶迤。从魏晋铺到今,一直铺展到山乡毛竹园,铺进2016年底富阳湖源乡新二村的纸作坊。
作坊是老式砖楼,墙体潮迹斑驳,因放各种传统造纸装置而显拥挤,简陋。让人想起早先乡间产房。陈旧,凌乱,不那么敞亮。且蕴有某种痛感。我想,这是元书纸的娩出地。生命的降生,意味着挣扎。
元书纸,富阳自宋代起名扬天下的经典品牌。利用江南取之不尽的毛竹资源,是历代富阳工匠的智慧结晶。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一件,就是八千张,十件,八万张。学养功名就是这样用纸喂出来的。当然,人类历史的灿烂文化也是同法哺养。
一张纸的祖先,千年后徐徐展现。
竹园砍下毛竹(当年的嫩毛竹)——削皮甩打发酵洗涤后截成五等分——缚成二十斤左右小捆——在灰浆池中用石灰水腌过——在皮镬旁堆放十多个小时用石灰附着均匀——移入皮镬按层竖列,依次加高,注入清水加热连续烧煮五昼夜——取出重新缚扎纸料放入清水中八至十五天以免灰尘爆结竹料上——前后用掼跌法用力去除腐质,使纤维纯净——八次翻滩漂洗后起滩,放入桶内用液体淋浸,任其发酵七八昼夜——投送料池,漂洗洁净,放出污水更换清水浸泡十至十五天。直至水色转红变黑,则纤维渐达霉烂柔软如棉,随时可取做造纸之用。
读读这些后续工序:沤、煮、捣、抄、焐……哪一个字,是可以发音轻浮,淡写轻描,随意吟哼的?
就说这个“抄”字。造纸中技术难度最大的一道工序。它讲究“入水浅,出水缓”。
浅,才能让纸浆纤维匀细浮于纸槽平面,免去纸张粗糙,做到厚薄均匀。
缓,是纸槽出水的最佳拿捏技巧。完成这一动作的要领,在于操作者弯腰和提捞的角度。轻到什么程度,缓在什么方位,全仗着腰肌和臂力的分寸感。
我试了一下。一百多斤的纸槽工具拿在手里,翻进水里捞(纸浆)上来。什么分寸角度啊,我压根就提不起来。不堪重负半途而废。
我问师傅,这动作你一天做几次?
回答:三千五百次。
且不论在最寒冷的冬季,双手被冷水浸泡得僵冷麻木,也不说常年的水质腐蚀侵害皮肤。经年累月,从不间断。
弯腰,是个很具仪式感的姿势。可用于膜拜,感恩,祝福。眼前它与元书纸操作动作相仿,更像是祈愿。
元书纸目前面临生产场地减少,工作环境落后,利润微薄,后继乏人,购买者少等困境。尽管富阳元书纸工艺,已被国务院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竹纸文化的传承,不啻是一场远路迢迢,步履维艰的文化朝圣。
纸作坊那躬身起伏的造型,像极了朝圣路上风餐露宿三步一拜一叩首的虔诚身影。
朴实的工匠说不出传承、膜拜这样的词语。他们的理解很朴实:重要文献没有好纸记载是流传不下去的。一张普通纸几十年后就成了粉末。而富阳的元书纸,是要传千年的。我们一定要做一张和古时一样好的纸。
2016年岁末这一刻,我在湖源乡新二村这小小的造纸作坊,看见这位已经做了二十九年元书纸的李文龙师傅,面对纸槽,面对着岁月,面对遥无边际的元书纸之路,在一次次义无反顾,竭尽全力,向着三千五百的数目,弯腰,弯腰,弯腰。
我愧恧不安。
作为文字工作者,在文学探寻之路上,我何曾如此谦卑躬身?洋洋洒洒挥毫涂抹之间,我何曾珍惜过笔下纸——被砍被削,截段成片,捣成泥,搅成糊,熬成浆,浸冰水,烤煏笼……的这张纸!
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纸上称颂“不朽盛世,经国大业”,诠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或无病呻吟,孤芳自赏,忸怩作态,浮艳于世?
敬仰文化。先须敬纸。
元书纸。淡米色,柔如棉,纸面毛茸,帘纹明显。竹香缱绻,清芬暗逸。凝视久矣,恍觉纸间有身姿如弓,形影迷离,倏尔消失。
夜灯下,铺平这张元书纸。满目玉白,一纸沧海。
看过元书纸的第二天。来到永安山滑翔训练基地。
这回,富阳赐我一页“巨纸”。让我借滑翔伞在此起飞,去空中蘸云为墨,书写心绪。
飞机谁都坐过,可机舱外面谁坐过?滑翔可补这一课。而永安山是那么理想的滑翔场地。在这风景秀美有“浙江小庐山”之称的开阔地带,不虑年龄,不忌胆怯,我想飞。
手机铃响,家人问归期,我说此刻不归。我要去一趟天上。听着就像要去一趟超市。
教练帮我系上滑翔安全装置,然后指挥一阵紧跑。借助惯性腾空扶摇直上。片刻后,已在空中。
一种初到人世的感觉。首先惊异的是,周围那一世界的人呢?
怎么只听见自己的呼吸?风总该有吧!但是没有。风也就在人间耍耍威风,干些推倒房屋,拔起大树,卷走广告牌的营生。在这高阔的云天,风再狂傲也只是泥牛入海。文学作品描写人在高处总是让“呼呼的风声灌满双耳”。其实那是公式化概念。世间很多公用的东西都旧了。
那种宽广,静谧和安然,还有与地面的距离感,逍遥感,奇异感在提醒,平生第一次,我的脚踏踏实实踩在了天上。
在这“纸上”,我怎么书写?
教练说,许多人到空中摆POSE,高喊,唱歌,大笑。因为做回“天上秀”不容易。有的事先准备好动作台词。连自拍杆的角度都定得精确无误。
我笑了。我只想轻松不想受累,只想盘旋不想盘算。如果机变灵活到连天都算计,那我去天上干什么?
摆个POSE“拥抱”天空?一伸双臂就明白。螳臂挡车已被嗤笑,蚁臂拥天更是离奇。从来都是天宇拥抱人类,倾洒阳光雨露养育人间。面对浩瀚天穹飘渺云海,人类哪有资格让天公投怀送抱!
向天呼喊?有些话没机会跟人说,想跟天说,也是常理。但是,跟天诉说,还用得着语言?遁入云端,叩响天门,心有其意,苍天有知。天光云波间,天韵如梵音。妙雅清澈,飘逸回荡。这天籁之美,岂是杂念俗举小呼大喊所能企及!
视野在哪?除了一望无际什么都看不见。在无垠面前,平时那点视野真不算什么!所谓目光高远,犀利,那是离苍茫太远。苍茫这个词,就好在让你失重,失聪,失方位感。不再自觉魁梧高大,掷地有声。人在天边,微如粒尘,淡若点芥,轻似鸿毛。
曾无数次描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还有流云飞鸟,雷鸣闪电,雨幕雪帘。晨霭晚霞……
虚妄得很。都不及云天无痕,尽得风流。
天的宏观不在于描绘。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描绘真正的伟岸,在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八个字,今天总算读准发音。永安山的一页天空,足够我书写此生对大自然的敬畏,敬仰。
出产好纸的地方,书写天赋与生俱来。
我来到富阳市江滨西大道159号“公望美术馆”,那是富阳的文化大手笔和艺术殿堂。
路过展厅时,我面对一个细节。一堵布满竹节形状的墙体。那灰色墙面清晰却又朦胧,貌似粗犷实为精致。枝枝节节那么具体。甚至连竹身的疵点斑色,鞘节边的疤痕细缝,都那么逼真。
仿佛置身在山里,在风中,在溪边,在村头。墙体幻化成乡村的竹海。春夏新绿繁茂,秋冬清寒无边。雨中的修竹润雅秀洁,下雪了,满园纯白晶莹而丰厚……还有很远的山乡,那里的长河,桑园,土屋,水车,春日黄昏的炊烟袅袅,牧牛晚归,池塘夜月,檐下飞燕……
我忍不住把手按在那些竹节上。那是水泥的结构。但建筑师的真诚骤然可触。我相信这句话,建筑是有温暖生命的。
建筑师王澍,我记不住他长长一串的头衔。但记得他的别称——建筑界“狂人”。
作为艺术家的王澍,“狂”之天性,与他的艺术真诚一样,都是浑然天成。对俗世浮华的睨世傲物,与心甘情愿低伏于尘埃的精神境界本为同宗。他最醉心于收集拆迁现场数以亿万的旧砖瓦,任由工匠将各种荒凉重新打理,以幽深而醒目的黑色,青灰,土黄,砖红……砌进他那些绝美的建筑。于是,某一天,他听见游客说,瞧,那块砖跟我家的院墙砖一个样。
这种艺术真诚,站在“竹墙”边的我们,看懂了。
建筑师只有和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结为至亲,和泥土,竹木,人间,烟火同属一伙,他的作品才会不朽。正如世界建筑“诺贝尔”普利兹克奖评委会主席的评价,王澍作品“扎根于其历史背景”。“永不过时”。
人们看懂了王澍。而王澍,看懂了六百多年前的黄公望。
当年黄公望为画《富春山居图》光是搜集素材就耗时达数年之久。足显他对艺术创造的意象经营之真诚与勤勉。他的构思绝不急于求成,而是长时间沉潜反复,从容含玩。学者胡晓明先生认为:“某种意义上,黄公望五十岁之后才展开的绘画生涯,其实正是为了解决他生命中不可化解的冲突的一种抉择。他用笔墨唤醒山水的灵魂。不只是笔墨的层次,或行笔的变化,而更是笔墨唤回的‘生命’,让每一块石头与水波都活起来的生命感。”
站在公望美术馆的坡形大屋顶,如身在波浪起伏的富春江边。那灰色的屋面就是绵延的江流,那镶嵌其中的砖红色,就是江面倒映的片片晚霞……它与自然背景的高天,淡云,飞鸟,树影相融为一幅大美大雅的现代水墨。六百多年前黄公望笔下的“山清,水清,史悠,境幽”的意境,从此汩汩注入现代艺术奔腾不息的长河。
很多年前的一天,在北京刚开完会的王澍,从电梯口一出来,有两位来人拦住他。王澍一愣。
他们来自富阳。请求设计一个美术馆。以最好的形式,来安放黄公望,安放富春江。知道获普利兹克奖之后的王澍非常忙,邀请像雪片一样飞到他这里。两人只能在北京采取“盯人”战术——在王澍开会的那个会议室边上的电梯旁,一等就是几天。
富阳人在纸上书写隽永,总是先让笔管灌满激情和真诚。他们成功了。
很多年后,王澍对人说,那一刻,他感动了。
如今的富阳公望美术馆,已成为国内一流的艺术藏馆。成为富阳现代历史文化最漂亮的一笔书写。
深冬。我在富春江边黄叶飘拂中漫步。深感丙申年的日子如同一张纸,铺开不久又将卷起。平时总觉自己在纸上划这划那,其实,在时光这架奔涌流泻的印刷机下,很多时候的书写只是空白。
富阳告诫我,纸,装载书写,不装载空白。
所以,他们装载纸寿千年这四个字,那么小心翼翼。尽心尽力。从无半点差池。 作者: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