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娴述说照顾病中的邓家驹：俺家护工是上帝

2017年2月，徐礼娴与邓家驹在天津画院迎春作品展上。

2017年冬，徐礼娴与邓家驹在郊区租住处。

    俺家护工是上帝

    徐礼娴

    前面的话

    中国有句俗话：人生在世有七个寿命坎，谢幕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和老伴一辈子七灾八难九不死，居然也苟活到最后索命关口，儿子邀请两老赴巴黎探亲，赶在他乡举杯为老爸过八十四岁寿坎，不由我心生窃喜：待我等降落西方上帝辖区，中国阎王老子你可奈何于我？！

    一、灾祸降临

    巴黎的九月，天高气爽，鸟语果香，我率子媳隆重举杯，恭贺老爸进入闯关高龄，余兴未消，又是一个秋日的清晨，健康的老伴突发头昏，把持不稳，摔倒在地，头部血管跌破，溢血突发，顿时口鼻歪斜，屎尿不知，顷刻间失去灵性。

    救护车鸣笛而至，急送洋人医院分秒夺命，从此全家老小深陷惶恐，步步惊心。我与洋医生语言不通沟通混沌；西方奶酪黄油喝生冷凉水的习惯，老伴闭口闭眼抗拒不食；最难以承受的是一天两千多欧元的高昂药费，犹如抽筋扒皮吸俺骨髓。失去了国家的医疗保障，我等老朽如卡住咽喉脖颈，难以活命！二十来天的煎熬，我满口老牙全部脱落，净肉掉去10公斤。

    无奈接出老伴回家，更是度日如年，体重90公斤的老汉，趴背在俺精瘦的骨架上起夜小解，老骨架被压得头晕眼花，心脏乱蹦，两只老废物双双跌落尘埃……年轻力壮的儿女都在电话的远方，我看着地上无助的老伴和无能的自己，真有濒死的绝望，跪坐在病人身边，嚎啕大哭……

    不久，我涉险带着老头从遥远的巴黎，悬命空中飞行十几个钟头，横跨欧亚大陆，在天津郊县降落，祈求得到故国天时地利人和的护佑，挣扎的活命下去！

    二、农民护工

    我选择了郊县生活消费的低廉，但仍以高薪诚聘护工，求得解脱困境。农村男性护工小李，年龄40有余，敦实，黝黑，精干，热情，身上纵横交错的背着点歌台，收录机等现代化娱乐设施，阳光灿烂的站在我们面前。

    小李在我家的亮相吃饭，果然气势威猛，十分钟内，吞掉我迎候他买来的一两2个的品牌二姑肉馅包子25枚，呼噜呼噜山响，喝了海碗小米粥三碗，抹抹嘴巴，抖擞精神，搀扶老伴，大便小解，闪转腾挪，轻捷便利；推动轮椅进退起落，健步如飞。每天扫地洗碗洗衣煞是勤快尽力，让人看着舒坦踏实，顿时消解了我的忧愁困顿，夜晚上不再起夜，不再失眠，忽高忽低的血压从此太平安逸。 

    顷刻间，小李成为我全家老小依靠的亲人，两个老朽活命度日的脊梁！

   小李爱听歌曲，酷爱各派流行歌星，更爱放声独唱，尤爱高歌对唱。见二老面含善意，毫无倦厌，越发胆大泼辣，不管是扫地，按摩，洗衣，三人围坐吃饭，整天有瘾的开着手机，点歌台，别人唱，自己也唱，尽兴忘情与远在百里之外的农村媳妇对唱，对歌，对话，对情，缠绵悱恻，酸酸甜甜，如在无人境地……原本喜欢安静的老头儿，面对旁人私秘深处的赤裸粗野奔放，吓得紧闭双眼，如坠云雾；更是把俺老太太惊恐得躲进小窝，紧闭窝门，不喘大气。

    小李迷唱歌，迷老婆，也爱干净，用水肆意，狂放不羁，水龙头开得瀑布般狂奔四散，他却忘记，跑出厨房与老婆电话煲粥畅快淋漓；个人勤洗澡，勤换衣，勤涂香料讲究卫生，一个大老爷儿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从巴黎带回西洋肥皂的香风习习！他也爱惜老婆给他买的红色，黄色，彩色各色三角裤头儿，晾晒在我家迎宾大门的阳台上，随风肆意飘荡。

    小李酷爱用水却不爱洗菜，更不用洁洁灵泡洗蔬菜瓜果，买来大白菜，不剥，不洗，不泡，下刀就切。先吃菜叶，后吃菜帮，轮到什麽吃什麽！我惊恐残存农药致癌，快手夺下，又掰又洗又泡，小李不屑，批判我，开导我：阿姨，洗菜泡菜都是瞎耽误工夫，地里庄稼是从小被农药喂大的，哪能用水泡净？！

    我劝小李爱惜水电，温文尔雅的向他耐心讲解：世界是缺水的，在索马里，苏丹，伊拉克淡水比石油都金贵，连德国、美国这等富裕国家也是靠买水度日，何况咱天津更是缺水城市……

    小李听着听着就累了，东拉西扯，没话找话的恭维我，阿姨，您真有学问！ 您跟我大爷都是大学生吧？退休工资一定不少！您家孩子在外国，更有本事，挣的都是美国钱！

    唉，这个世界离小李实在遥远。他是农民，活着就是挣钱养家，攒钱发财，地球上有哪一件事情能跟他挣票子回家，攒钱盖楼有关联呢？ 

    不过，小李对读书文明还是倾慕的，他来我家，很快就学会各项礼貌用语，也懂得了进厕所先敲门后方便的文明习惯，他几乎每天每的追着我显示他文明礼貌的高尚风貌：每晚我熄灯了，他会从门缝里送进一句：阿姨，晚安！每天清晨，他都抢在第一时间向我嘹亮的道一声：阿姨，早上好！谁知倒霉的阿姨有起夜尿频的毛病，清晨起床，我就像个偷鸡贼，扒开门缝儿，见四外无人，飞快端着一盆臊气，仓皇窜进厕所，却每次都躲不过小李的迅急威猛，他会出其不意飞奔至门前迎着我和我的尿盆，道一声嘹亮的：阿姨！早上好！ 逼得我端着秽物无处藏脸藏身……

    人家小李自认是个有学识的能人，永远朗声宣告：他是花了大价钱，学过护工培训的，虽然只有几天，但是获有官方大红印鉴毕业证书，他会按摩，会用药物泡脚……老头老太太自是深信不疑。一日，老头受风，嚷着肩膀疼，小李早晚按时给老头贴膏药换膏药，操作不误，老头依旧疼痛不减，对着老太太大嚷大叫：假冒伪劣！不见半点效果……！

    原来膏药包里另装液体药袋，需将液体敷在膏药贴上，方能止疼散瘀，小李却将这关键的药袋，不明就里的统统丢进了垃圾桶！为何？他说，他从来没用过这式品种的膏药！为何不看说明书？他说，他从小不爱认字念书，气得寡妇老娘追着他满村子跑，初小没念完，就学着去挣钱爱钱，哪里认得几个中国字。

2018年春，邓家驹在康宁津园养老院。

    阳光灿烂的冬日，是外出晒太阳的天气，也是小李和老头儿共同喜爱的快乐时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被我特地戴上墨镜，推进宽广天地，感受日月精华。小李避开老太太监督的眼睛，推着半傻半痴的老头，徜徉在自由的大街上，波光鳞鳞的运河边，高歌猛进。 

    中午归家吃饭，一老一少晒得红光瓦亮，幸福饱满，小李兴奋不已，海口夸功：我给大爷摘下墨镜，睁大双眼，对准太阳猛看猛晒！我简直被他的愚蠢吓呆了，惊竦片刻，大叫大嚷： 太阳是放射紫外线的，紫外线能灼伤眼球，大爷的眼睛会被你晒瞎的！

    小李自觉有功，回答干脆，不容辩驳：我们村的名医刘老爷子，活九十高龄，祖传绝活就是面向太阳，张口张嘴吸进阳光，百病包治，美名传扬，十里八村都来找他救命……

    顿时，我被小李噎的没了方寸。我是文科生，不知用什么科学语言，向他解释万能复杂的太阳……不由得手足冰凉，瞬间老命就没有了斗志，竭力平复情绪，退回我的斗室小窝，回归我保险无扰的世界。 

2017年2月，王振锁、张汝为、刘栋、包仲川、翟智慧、董达峰、赵会宁看望在郊区租住处的邓家驹。

2018年8月，吴燃、毕开文、朱森林、刘俊坡、陈之海、翟智慧等到康宁津园养老院看望邓家驹。

2018年8月，王书朋、左建华、何莉、万栩到康宁津园养老院看望邓家驹。

    三、鱼贩子转业

    晨起晚睡，日月如梭。双方半月磨合过去，年轻力壮的小李终于在我家发号施令，操作两条老命生死，愉快的贯彻他的方针政策、风俗习惯、思想认知。我等风烛残年的废物，依靠他吃喝拉撒，依靠他把屎把尿，无能也无力向他讲述知识，更没有耐力斗志向他贯彻文明，老太太心甘情愿的抢过洗菜做饭的任务，抢过费水费电的杂役，成为倒贴工钱的护工助理，代替小李干活受累毫无怨言。

    爱说爱笑爱唱爱玩的小李精力更加充沛，歌声越发嘹亮。

    每日上午推轮椅送老头阳光下玩耍；下午买菜依旧街上游逛 ；晚饭后老头看电视，小李赴中医医院参加护工组织的例会议事，小李是相信我们的，坦诚的告诉两个善良的老人，例会的主要活动就是互相推荐工作，每成功一次，得中介费200元。40多岁的小李，已有长大成人的儿子20多岁，贷款买楼娶儿媳抱孙子，是他每天端屎端尿的奋斗目的！我家法定工资每月四千（天津郊县护工最高工资标准），实际领饷半万拐弯，早被挣大钱挣快钱的发财欲望吊足胃口的小李，真正的计划是让妻子儿孙过上城里人住大别墅开小车的幸福辰光，快乐的小李装着满腹发财做梦的心事。

    一日半夜不到3点，小李惊醒我敲响房门，他说他街上骑车遇到祸事，一恶人碰瓷倒地无故讹了他一千元，小李心疼无眠，要去楼下过风透气……一连数夜，小李都是半夜3点出门散心，直至清晨迟迟不归， 半夜，我家老头被屎尿憋醒，呼喊小李，无人应答，情急中，乱滚乱爬，竟又糊里糊涂跌下床来……

    一个合同上写明24小时日夜护理服务于二老的高薪护工，咋能白天游逛，夜不归宿，离岗随意散心？

    小李自知闯下大祸，无言辩解，搬出伶牙俐齿的媳妇，与俺在手机里周旋。

   李太太聪明玲珑，却也诚恳坦言：小李不爱念书，喜爱游逛，十四五岁便随叔叔贩鱼卖鱼，每日夜半两点起床，四点准时将活鱼鲜货送往北京餐馆，近三十年来养成了夜半起床的夜游规律，如今改行护工，虐心的是又被歹人讹诈，割肉般的痛苦煎熬，遂又犯夜不能寐的旧习。 

   小李夜游不归，究竟是被何事羁绊？是对月感怀那诗与远方？还是又干了一份临时护工捞钱？我老妪无心深探，只有选择天下太平，难得糊涂。

    感谢天地，摔在地上的老头并无大碍。我接受了李太太解释，宽容小李过失，恰逢春节在即，双方约法三章：在距节日20天时日里，小李24小时内不得随意离岗游逛，损失的碰瓷费1000元，由我春节以红包奖金补偿！

    严重的过失却得到意外的补偿，喜欢钞票的小李欢畅不已，果然信守约法，夜晚复归太平。

    欢乐的春节即将来临，家家户户鞭炮声炫，我家儿女归家探亲，感谢小李代为尽孝，诚意宴请饭馆美食。酒席宴上，我儿敬酒，我女夹菜，小李贵为晚宴主人，吃喝尽兴酣畅，饕餮微醺中不忘捎走餐桌上毛巾木筷，又将结账单据，塞入口袋，坦率的向我发问：您家孩子请我一顿酒饭，出手就是三百大几，可您日日不忘唠叨节水节电，到底能给您家省下多少钱？！

    我无语回答。几月相处，我的所有规劝规范，全被小李实用的金钱观念，吞噬消化的毫无影踪，中国近几十年改革开放的物欲膨胀，金钱至上，压垮了中国几千年积累的文明教化。

    我守时守信，将一千元红包拱手献出。小李顿时眉开眼笑， 背起我送的年货，奖金，工资，赶回家去与老婆孩子欢聚一堂，共度良宵佳节是了！

邓家驹在康宁津园养老院。

邓家驹在康宁津园养老院。

2018年8月，李天庥、王书朋、左建华、何莉到康宁津园养老院看望邓家驹。

    四、天下太平

    佳节过去，小李归来，牢记太太淳淳教导：太太说，儿子百度查过了，爷爷是领国务院奖金的大专家，奶奶也是百度上有名姓的能人，咱可不敢再摔爷爷，再惹奶奶生气！小李果然变得异常可人温馨。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桃花粉嫩，梨花雪白，春天在乡镇小城怒放灿烂！老头儿被小李推在艳阳下，运河边，花海里，四处开心游荡，小李多了摄影任务：手机里，老头儿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小李搂着爷爷作态亲密，小李说，是儿子嘱咐了，一定要爸爸留下与爷爷亲如父子的荣光瞬间……

    每日里，我在家做饭洗菜，等候二位尽兴归来。

    这一日门铃声声，客人找的是李师傅，我忙不迭开门迎进一位长发飘飘的男性，自我介绍是本镇名医针灸大夫，听说你家中风大爷，病程不出半年，恰在有效针灸期内。客人递出名片电话，说：上门服务，收费低廉，勿失良机……我从不知晓这位名医，更不信任小李推荐，婉言拒绝，名医失望的退出房门，却又转身，坐下连连追问：听说你家老人是个专家？是离休待遇还是退休工资？国务院每月给多少奖金……

    第二天门铃又连续响起，来客又是位找李师傅的医疗器械商人，双臂刺青，满脸堆笑，亲亲热热唤我奶奶，将我搀扶于沙发，介绍说他专营足底按摩器，踩在脚底，通上电流，顿时让您舒爽清醒，百病全消。不过几千元即可购置一台。久闻二老大名，您和我爷爷都是远近闻名的专家能人……

    一连数日。素不相识的贵客一一登门喧闹，心思都对准在老头的身份和国务院发放的津贴上。

    我追问小李，小李不以为然，说都是大爷在街上新结交的朋友，都是能让大爷长寿健康的专家……

    老伴说，小李推他去运河闲逛，更推他去串亲戚访朋友与大家留影。我始明白，我们的老年生活在小李的引导下，已步入农民工群落，老伴貌似鲜花一朵，又似肥肉一坨，招蜂招蝶，引狼引虎！

    我又倒霉的焦虑失眠……

    目前中国农民是中国最无助的穷人，等级差别，城乡差别，文化差别的残酷现实里，他们期盼脱离贫困，拥抱现代，也只能是被城市无尽使用，遭遇不公的岐视与厌烦。相处数月，我对小李充满叹息，也从无更换念头，后续来者，不管是谁，依旧都会是不改的做派，既是历史的积淀也是时代的镌刻，铸就了他们吃苦耐劳也任性了他们的低能与愚昧，何况是在时代高速发展的畸形膨涨里，不可抗拒的强势诱惑，无形教唆着我们人人大家都有一夜暴富的梦想，人人百姓都有亿万富豪的归宿愿望，人人大众只想赚快钱、赚大钱……

    我和老头落伍了！一辈子都是迂腐无能之辈，从无发财的愿望，更无发财的能力，两个老朽不能满足小李日益膨胀的愿望，只能是改变生活，另谋他途。

    几天后，我们用高额奖金与工资，依依惜别了小李。

2017年2月，王振锁、张汝为、刘栋看望在郊区租住处的邓家驹。

2018年8月，吴燃、毕开文、刘俊坡到康宁津园养老院看望邓家驹。

2018年8月，左建华到康宁津园养老院看望邓家驹、徐礼娴。

    尾声

    我们离开小李已有月余，住在养老院里，习惯了平静悠闲的生活。小李依旧热情，还是不断在微信里问候和表态：想念大爷了！想念阿姨了！只要大爷需要，他会马上回到我们身边…… 

    （作者徐礼娴，著名油画家邓家驹先生的夫人，资深记者、编辑，散文、传记、报告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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