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与沈柔坚的友谊与创造
沈柔坚旧藏之林风眠《紫藤双雀图》。
沈柔坚中国画《花卉》。
沈柔坚旧藏之林风眠《风景》。
枕流公寓在上海华山路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门。若不是曾在书中读到,大多数人或许都不会在此驻足,也不会想到,这楼曾是李鸿章家族的产业,“金嗓子”周璇也于1932年在此安家,更不会去想这楼曾经见证过的如歌往事。
枕流公寓原址为英资泰兴银行大班的花园住宅,后被李鸿章家族购得,其子李经迈拆除旧居,在原址上重建了这座西班牙样式的高层公寓,并引用“枕流漱石”的典故,将大楼取名“枕流公寓”,意喻远离世俗,清心静思。1956年9月底,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的沈柔坚与夫人王慕兰搬入了这栋海上名楼。在他们的公寓内,挂着一幅《枝头小鸟》,画面两侧是浓浓淡淡的绿叶,中间横着的一根树枝上有两只小鸟,似乎在喃喃私语。此画的作者是林风眠。
创造不易 知己难得
林风眠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开拓者之一。曾赴法国勤工俭学的他,年仅27岁便经蔡元培推荐出任北京国立艺专的校长兼教授,并提出了中西融合的艺术主张。1928年,蔡元培创建杭州国立艺术院,他南下杭州,主持创办工作,并担任首任院长兼教授。在当时,他对中西绘画艺术的探讨、比较和研究都是前无古人的。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去实践中西艺术沟通互补的主张,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所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谩骂嘲讽者也大有人在,他甚至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学者”的帽子。沈柔坚却认识到了他独辟蹊径的意义以及创造的深度表现力。
1951年,已更名为杭州艺专的学校改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52岁的林风眠再度被迫辞职,移居上海南昌路53号,淡泊人生,闭门作画。林风眠曾于1963年去瓷都景德镇创作瓷盘画。一开始,他对瓷盘画颜料的油性掌握不好,屡屡失败,经过反复探索,方制成一批精品带回上海,并约沈柔坚去他家观赏,让他任意挑选喜欢的瓷盘画留作纪念。沈柔坚看后爱不释手,知道这些都是其心血之作,格外珍惜,最终挑选了仕女、戏曲人物和花卉各一个品种的画盘珍藏。次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计划出版林风眠画集,林风眠请沈柔坚撰写前言,沈柔坚潜心研究林风眠的创作,写出了评论文章《不假巧饰,皆成真趣——谈林风眠的画》,向世人解读他所理解的林风眠绘画艺术。当时,不少人持有“林风眠的画‘不中不西’,不是中国画”的观点,沈柔坚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林风眠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艺术革新者,是以振兴中国绘画为己任并勇于用实践追逐理想的思想者。
在沈柔坚的眼里,林风眠深谙印象派以后的西方现代艺术,在较高的层次中寻找西方绘画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契合点,着力于表现内在美与抒情的节奏。林风眠在吸收西法和文人画的方法的同时,还汲取了中国民间传统艺术的养料。在他所画的戏曲人物中可以找到陕西皮影戏的影子,而仕女、水鸟、芦荻等绘画元素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陶瓷器上淳朴的装饰画风:他用遒劲潇洒的线条表现出的鹭、雁、鸡等,无不透着宋代民间陶瓷上铁锈花的质朴雅致;在一些风景和静物作品中,他在大色块上填用富有节奏感的白线,在强化装饰感的同时,也似乎与磁州窑刻画陶瓷上圆阔挺拔的笔法有着血缘关系。沈柔坚从诸多侧面概括了林风眠“不假巧饰”的“中西合璧”绘画艺术的丰富内涵。林风眠看过文章后视沈柔坚为知己。
大难不弃 相携无憾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沈柔坚受聘任《辞海》编委兼美术科目副主编。其间,他访问了德国和捷克,迅速丰富了西方美学的理论知识。他通过反复思索和实践,在创作中,形成了将透明色和不透明色结合运用,并且通常不交待明暗关系,冷暖变化有薄有厚,使画面明、透又有厚实感的绘画风格。同时,他借用中国传统绘画及民间美术中的艺术表现,以色、线、形组成对比统一而有秩序的节奏和动感,在“中西合璧”的艺术征途上,他有了与林风眠殊途同归的艺术领悟。
然而,政治形势风云变幻。两人筹备多时的林风眠画集未能出版,相反,却在“文革”中变成了一大“罪状”。其间,林风眠遭受严重迫害,被诬陷为日本特务,亲手毁掉了许多画作,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被关押四年多,而沈柔坚也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很长时间,两人不通音信。有一次,“造反派”拿了诸多“走资派”画家的画开“黑画展”,其中林风眠与沈柔坚的画被偷了,沈柔坚向妻子感叹道:“时至今日,还有人喜欢我的画,给了我无比的宽慰。”
1972年,沈柔坚恢复工作后,刚刚出任上海画院的负责人,就急切询问林案的情况。当林风眠获释出狱去画院报到时,沈柔坚更是喜出望外,与他热情握手拥抱。有人便出言讽刺:“沈柔坚走资派本性不改,林的囚衣刚脱,便与他握手言欢。”沈听闻后,啼笑皆非。据王慕兰回忆,林风眠虽蒙受了不白之冤,但他从未倾诉过狱中的非人遭遇,每当谈起往事,总是淡淡一笑了之。越是有丰富阅历的智者,越是能将蒙受的苦难与冤屈深埋心底,以忍耐和沉默应对世事变迁。
1977年,是林风眠人生道路上的转折点。经过沈柔坚多方协助,林风眠申请去巴西探望妻子和女儿获准。出国后,林风眠与沈柔坚仍保持着书信联系,他从巴黎、巴西、香港等地的来信叙述着自己的生活以及创作的甘苦。
1982年10月,沈柔坚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展出中国画、版画、水粉水彩画共100余幅,展标由林风眠题写。1988年10月的一天,阔别11年后,老友在香港重逢,林风眠已是近90岁的老人了。他们俩从中午一直谈到傍晚才依依惜别。1990年,沈柔坚在香港艺术中心举办个展,林风眠当天身体欠安,却仍出席开幕式,进入会场时,全场震动。他在仔细看过画展后,称赞沈柔坚矢志不渝,成果丰硕,作品大气,是一个虔诚的艺术求索者。
1991年11月18日林风眠逝世百日,沈柔坚抵达香港,撰写了纪念文章《林风眠的艺术魅力永存》,文末写道:“回想起他高尚的人格与杰出的艺品,对中国现代美术的贡献确实很少有人可与之比拟,然而他在人生道路上又是多么的坎坷。孤独、冤狱、误解等种种不幸与痛苦他都无不经受过。”“在极‘左’思潮盛期,他的艺术被错认为是什么‘形式主义’,流毒所至,今天还难说这影响完全没有了,也难免影响到对这位中国画坛一代宗师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推移,林风眠的艺术魅力将日益照亮人们的心灵,他为中国艺术献身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人们向前进取。”
1998年7月10日,沈柔坚在出席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的成立笔会上作画后突发心肌梗塞,直到生命的终点都始终紧握画笔。同年12月,在子女沈黎和沈钢的建议支持下,王慕兰将沈柔坚的书画作品、文集手稿等400余件捐赠给了上海图书馆。次年夏天,又将沈柔坚所藏的图书画册2000余本捐赠给了沈柔坚的家乡漳州市图书馆。2000年5月,王慕兰与沈黎、沈钢共同决定,将沈柔坚的作品与藏品拍卖,筹措资金成立“沈柔坚艺术基金”,以奖励中青年的优秀美术作品,次年“沈柔坚艺术奖”启动。2001年,他们又捐赠给上海美术馆86件沈柔坚的精品力作以及22件吴昌硕、林风眠、刘海粟等名家的画作。
王慕兰在《那些人,那些事》一书中曾提到,原本枕流公寓里挂着的是林风眠赠给沈柔坚的一幅仕女图,画中一个紫衣女子坐在花地毯上,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肩披乳白色轻纱,柔和秀美,幽静闲雅。因为感到画中人有一股哀愁之情,与时代气息不相适应,后改挂《枝头小鸟》。但随着时间流逝,阅历丰富,知识沉淀和沈柔坚的点拨,她慢慢地读懂了林风眠的每幅画都是一首抒情诗,包含着作者的真情,是根据作者不同的感受和情韵而使用不同的艺术手法,所表现的意境。
看画如此,看人生亦如此。艺术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基石、友谊的桥梁,林风眠与沈柔坚的艺术人生,他们的友谊与创造,或许还要随着时间推移,待到涟漪也归于平静,我们才能读得透彻,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紧随时代,在艺术上又超越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