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章法:自我的真性情才是艺术创新的原动力

文章来源:中国书画报 时间:2013-07-21 11:47

山海魂  钟章法作
山海魂  钟章法作

天畅  钟章法作
天畅  钟章法作

    钟章法

    中国画的发展离不开对传统的继承与时代的创新。绘画是一项创造性的艺术活动。绘画的创新,除了以新的艺术形式给人带来新的视觉体验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通过抒发创作者的真性情,赋予作品以强烈的人文精神和情感内涵,给予欣赏者心灵的洗礼和思想的震撼。

  但近些年来,很多关心中国画发展的人士指出,在山水、花鸟画领域,几十人的作品摆在一起或刊登在报刊上,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画的,大同小异,没有多大的差别;不少作品尽是一些物象的堆砌,以画面效果吸引观众眼球为能事;一些权威性的全国重大画展上的不少获奖作品,也缺乏思想内涵和人文精神。许多评论家把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归结为“当前画家缺少文化、缺乏修养”。我不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因为当前从事中国画创作的队伍中,大部分是美术院校毕业的,有些是硕士、博士,甚至是博导、教授、研究员、院长等高学历、高职称者。在这样的人员构成中,真的还缺少读书、缺少文化、缺乏修养吗?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为什么有些画家辛辛苦苦探索、实践了一辈子,下了不少的苦功,但还总是在中国画的传统样式里转来转去,创作不出有新内容、新形式、新意境的作品呢?甚至有些画家画到老,也弄不懂何为“师法造化”,搞不清模仿与创新的差别,以致上世纪开始的“中国画是否到了穷途末日”“笔墨是否等于零”等争论仍然困扰着一代代画家,影响着中国画实现真正的创新与发展。

  我认为,造成上述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创作者对艺术创造的本质缺乏正确的认识,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绘画传统存在认识上的偏差,对中国画创作的精髓、实质缺乏真正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淡忘了中国画艺术创作的原动力———创作者与生俱来的“真性情”。

  一、艺术创作为何缺乏“真性情”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各自都有独特的体态、面貌,也都有各自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面貌,对事物都有与众不同的观察角度和评判标准。为什么我们这些鲜明的个性特征,很少能够在中国画创作中展现出来呢?我认为主要是由于后天受到社会环境、教育等方面的影响,鲜明的个性、独特的视角和与生俱来的真性情容易在不知不觉中被传统中国画千百年所形成的程式所淹没、被当代世俗社会共同的审美取向和价值观所左右,因此在走上艺术创作道路之后,我们先天具有的真性情在所谓的“规范”中被标准化、同化了。

  1.难于突破传统“规范”的藩篱

  中国画创作以中国人为主体,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一种有目的、有意识、有选择原则与价值取向的文化行为。中国画艺术形式的形成,深受传统哲学思想和东方文化精神的影响,又经千百年的锤炼,逐步形成了独特的精神内涵和艺术表现形式。早熟的中国艺术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圆融化解了主观与客观的矛盾,建立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艺术哲学。艺术的价值有赖于人类情感的深度,重在表现永恒的人性。或者说,它直接源于主体的个体生命对客体自然万物的深切感悟。然而,在中国画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重传承、轻创新”的倾向。传统的创作方法喜欢追求某些“典范”,崇奉这种标准的“规范”。这事实上是把艺术创造所要表现的精神思想和所需要的表现技法僵化、公式化了。

  正如著名画家杨力舟先生所言:“中国传统绘画自身的习性对人们的束缚所带来的消极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自古习画者从临摹入手,临摹古人、临摹老师似乎是天经地义、不被怀疑的唯一途径。……当我们从艺术观念到表现手法,磨炼多年,掌握了一套技法,有了拐棍,回到自然中去采掘生活时,已经费去很多时光,已经戴上了旁人的眼镜,自我感觉的灵性被消磨了很多。到头来,还有的学子根本不懂得师法造化,毕生逃不脱茧壳而无所出落……”曲解传统,把传统的某些样式、程式定性为不可逾越的规矩———当前画界存在的这种观念和做法,既不利于个性风格的形成,更违背了艺术创造表现独特个性情感的本质要求。

  如传统中国画中,梅、兰、竹、菊、松等的创作重点不是对现实对象的模仿,而是将道德情操映射在这些物象上的一种概念的表述。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绘画符号趋于固定化、公式化。每一个自然物在中国画中慢慢变成不是从个人当下的情感出发,去创造个性化的绘画符号,而是每一个自然物在隐喻上合于一种道德的象征,被赋予某些固化特性。比如竹,它中空———象征虚怀若谷;它坚硬———象征坚贞;它常绿、经冬不凋———象征气节不移……还有,在传统花鸟画创作中,牡丹往往象征富贵荣华,荷花表达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操,松柏表现万年常青、不畏严寒的寓意等。道德观念的赋予,使“物的情趣特质”固定化,而后代画家不断重复这个隐喻,便失去了以个人特殊感受去创造新境界的可能性。此外,对欣赏者来说,对作品的解读也仅仅是依赖于对绘画符号的固定反应,而难以解读出作品应有的多元情趣———这就陷入了欣赏的歧途。久而久之,花鸟的物象便固化为形而上的符号,无从感受到画家的个性和创造性。

  山水画亦然。画山水实际上也是在画人———画人生的一种感悟、人与自然融通后的一种精神境界。而传统山水画也同样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创作模式:在造型技法上有披麻皴、斧劈皴、荷叶皴等;构图上有“之”字形、“丫”字形,高远、平远、深远等;在题材与意境营造上也有一套非常完整的模式可以参考,不需劳神费力就可画出一幅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但这种照搬套用的“创作”方式到底含有多大成分的创造性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另外,中国画的传统教学通常以一种技巧的教授为主,辅以讲授一些画学、古诗词之类的知识,较少真正把艺术创作作为对人的精神世界的表现来对待,缺少开启创作心灵、深入挖掘心灵深处等方面的教育,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重形式技法,轻绘画内涵和内在人文精神的挖掘与表现等积弊。许多画家喜欢追求某某大师、某些“典范”,喜欢在旧有模式的反复翻新上做文章,认为那是行家的规矩,掌握得纯熟才可称得上功力深厚。实际上,这是把艺术创造所需要的个性情感僵固化、公式化了。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往往缺乏人文精神,无法实现与大自然物象真正的融通与拓展。这也可以说是传统山水、花鸟画千百年来形式千篇一律、大同小异、难于向前发展的原因之一。

  还有,中国的传统文化崇尚中庸。先哲们教人通过调和与节制来调解个性欲望与困乏的现实之间的矛盾。他们强调修身养性,为人克己内敛,行事循规蹈矩。这种东方式的含蓄“修养”中和了艺术创作上的极端性,但也会使个性的张扬受到抑制,导致艺术家不敢越雷池半步,缺少张扬自我个性、伸张主体意志的精神。很多画家囿于某些所谓的“模式”“规范”,只是一味地模仿、千万遍地重复,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开创自己的风格。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些人学了几年传统绘画,就觉得自己有文化、有修养,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高,以“艺术高于自然”“天人合一”来标榜自己,反而不知自己的题材意境是千百年来古人早已表现过的。这可说是被传统绘画精深、完整的体系所淹没了,忘了自己的存在。这也是中国画传统最不容易突破的一个方面。

  2.被世俗社会共同审美价值观所左右

  尽管每个人在先天禀赋方面有着个性差异,但在现代社会,个人要适应社群生活,就必须努力消除差异,放弃独特的脾气、个性,学习类乎周围人的共同性格。现代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都提供了塑造非个性的群体性格的绝好环境。休闲活动以及私人生活情趣的选择方面,现代社会也限制了人与人之间保持更多差异的可能。如人们坐相同的飞机、列车、巴士到相同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去旅游观光;人们选购规范化的工艺品和日用品以及规格化的名牌服装;许多人甚至按照规格化的“美的人体标准”,把自己送进美容院去改造尺码或做器官的修改和润饰。这种趋同化的趋势在大众传媒的鼓吹下,更是使优劣、雅俗等价值评判标准日益模糊,使大部分人丧失审美品位,盲目跟进,用大众审美观来“塑造”自己,希冀博取他人的赞赏。这些现象反映了现代人自信心的缺失。

  反映在中国画创作方面,迎合世俗情趣、提倡雅俗共赏成为主流。通俗化、大众化、表现群体情趣的作品大受欢迎,真正有创新、有深度的作品犹如阳春白雪,能读懂的人少之又少。这其实是把艺术创作所需的关注自我感受和自我表达、张扬个性、重视自我生命体验和实现自我意识觉醒的创造精神矮化了,忘记了艺术家需要在众声喧哗的时代保持独立思考,对自然、社会、人生开展情感化、个性化体验和表达的职责。

  还有,像画派的认定强调群体性,强调相同的审美情趣与艺术风格的“合伙”,认为拉帮结派才显得有力量、有影响力等观点,其实也是不利于真正的艺术创造的。因为真正的艺术创造历来都是属于个体的,很少是群体的。正因为社群观念成为一切判断的标准,才形成了对个性与创造性的极大扼杀力。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人的一个悲剧。在这种现实环境下,天才的艺术家很难培养。即使天才出现,在这注重社群共同价值取向的现代社会,也很难怀抱古代艺术家那样坚贞卓绝的崇高理想而坚持不懈、自甘贫困。即使有富于创造精神、自甘贫困的艺术家,而要为中国画发展创造大的推动力,比登天还难。

  二、抒发真性情是艺术创新的原动力

  绘画最重要的功能是传递精神内涵,是灵魂深处有话要说,所以也有人提出了所谓的“为人生而艺术”。我认为,造成传统花鸟、山水画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困扰中国画创新发展的主要原因是很多艺术家在艺术创造中缺少真情实感的投入,以致创作主体不能与天地、与自然万物通融,找不到艺术创新的突破口。

  我们看中国历代文学艺术能传世的作品,不难发现它们都是作者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内心情感世界的一种毫无保留的个性化表达。如诗人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陆游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等,哪一个不是激情的迸发、内心世界的写照?还有文学名著《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哪部不是以个人的真情实感创作出来的?更有民间艺术家阿炳的《二泉映月》,如果没有艰辛的人生体验激发真性情,阿炳能创作出这么感人的作品吗?日本的指挥家小泉会感动得跪下来吗?中国画也是一样。蒋兆和如果没有经历国家危难、兵荒马乱,没有亲历颠沛流离而激发情感,会有《流民图》的出世吗?李伯安如果没有投入真情实感,能创作出一百多米巨幅《走出巴颜喀拉》吗?

  以上例证说明,艺术作品中,思想情感和人文内涵的缺失,不是由于艺术家缺少文化、缺乏修养。问题是,我们的中国画还太单一、太保守;中国画家被传统的所谓“修养”观念所束缚,没有像其姐妹艺术的创作者那样,用自己的真性情去突破、去创造,去拓展一片新的精神境界。

  同时我们也要牢记,艺术作品精神内涵的开掘与表现不仅需要投入真情实感,更需要独立思考和个性化表现。模仿、抄袭、人云亦云,都不是真正的创造。比如学习八大山人画风的人不少,但很多人没有认识到八大独特画风的形成是因为他是明朝皇室后裔,亡国亡家,一生之中,内心非常痛苦,又不好言表,哭笑不得,只好以“白眼看世界”来表达他的内心情境。很多人学习八大的艺术,实际只是学了他的笔墨形式,不能学到他的精神实质。笔墨当随时代,每一个人的人生际遇、情感世界都不会与他人相同。学习古人、学习他人,学习技巧与方法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以自身的人生体悟和审美体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情感表现方式,构建出富于时代精神的个性化艺术样式。

  以我的创作经历为例:我为了创新,在黄山之巅待了九年,长年累月与云海为伴,发现大自然千变万化的云海可以象征和寄托我内心深处的情感。云海本身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但通过想象、融通等艺术途径,可以赋予其强烈的人文精神,使其成为有生命力的物象。通过二十多年的深入体悟和思考以及创作实践,我创出“云法造境”的新方式,创作出与古人不同、与当今大多数画家有异的“云海山水画”和“时空水墨画”两大系列作品,先后两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得到四十多位专家、学者的肯定。其中有专家认为:“‘云法造境’以云彩的千变万化、空灵缥缈表达自己独特的感悟,拓展了中国画艺术表现的空间。”

  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人对自然、宇宙的一种感应,它直接源于人的个体生命深层对自然万物的深彻领悟。在艺术天地中,自我的人格可以与自然万物交融同化、物我相忘,自我得以体验自然的精神,从卑微的人生中超脱出来。它可以成为飞鸟,可以成为流云,可以成为崇山峻岭,也可以成为狂涛大浪。在创作与欣赏过程中,生命得以提升、得以延展,生命与宇宙、与万物融合交感,人生从自我的渺小、微弱与仓促中进入广袤、永恒的境界。

  所以我认为,任何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都不是光靠所谓的功力、文化、学位、勤奋就能创造出来的。在生命历程中,艺术是欢乐时的狂歌、悲痛中的号哭,是个体生命力在激越迸发时的一声呐喊。当然,在推进中国画时代创新的过程中,我们也不能忘记中国画传统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画家创造的积累。在初级阶段,必须先学习传统理论和艺术形式。而更关键的是要像李可染先生所说的“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在道德修养、艺术修养的提升方面,既要汲取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又要以开拓的胸怀,增强对艺术、对人生、对时代的整体把握能力。所以说,一个有创新理想的艺术家只有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审视这个世界,不为世俗共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所左右;只有突破传统模式的藩篱,回到艺术创造的原乡,通过对大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的真切感悟,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去和天地沟通,才能找到艺术创新的突破口,创作出既具人文精神,又有个性语言的艺术作品,才能不断拓展中国画的发展空间。所以说,中国画要实现创新发展,自我的真性情永远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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